蝉鸣把八月的午后拖得又闷又长,空气里飘着老城区特有的味道——邻居家煤炉里飘出的烟火气、巷口修车铺机油的淡淡腥味,还有墙根下爬藤月季晒透了的甜香。程磊蹲在单元楼门口那棵老梧桐树下,指尖捏着半块不规则的碎玻璃。玻璃边缘被毒辣的太阳晒得发烫,指尖按上去能感觉到细微的刺痛,而玻璃面反射的光晃得人眼晕,映出他身上洗得发白的初中校服,领口处还沾着一点早上吃油条蹭上的油渍,皱巴巴地贴在锁骨上。
这是他升初二后的第一个暑假,也是他在这个老小区住的最后一个夏天。父亲前几天刚跟他说,等开学就带他去市里的重点高中读书,那边的师资好,考大学有把握。程磊没怎么说话,只是点了点头。他对“市里”没什么概念,只知道离这里很远,远到父亲要辞掉郊区工厂的工作,专门陪他过去。
“小磊,回家吃西瓜了!”
三楼阳台传来母亲的声音,清亮又温和,还带着刚洗完衣服的皂角清香。程磊应了一声,声音闷在喉咙里,连自己都快听不清。他把手里的碎玻璃小心翼翼地塞进花坛的泥土里,指尖戳进湿润的土块时,还能感觉到玻璃尖硌着指甲盖。昨天傍晚他就是被这东西绊了一跤,膝盖磕在水泥地上,现在摸起来还青着一块,按下去会疼。
他抬头往上看,母亲正探着半个身子朝他笑,手里还搭着件没晾完的蓝格子衬衫——那是父亲最喜欢的一件,说是厂里发的工作服料子耐磨。母亲的头发用一根塑料发圈扎在脑后,几缕碎发贴在额角,被汗水浸得有些发亮。她的嘴角翘着,眼睛弯成了月牙,程磊忽然觉得,这样的画面比巷口小卖部冰柜里的老冰棍还要让人觉得舒服。
“妈,我爸今天回来吗?”他扯着嗓子问,声音顺着楼梯间的墙壁往上飘。父亲在郊区的农机厂当维修工,活儿多的时候一周都回不了一次家,每次回来都会给程磊带一颗水果糖,水果糖的糖纸是透明的,里面裹着粉粉的糖块,含在嘴里能甜好半天。
“回,晚上就到。”母亲说着,伸手去够晾衣绳最远端的夹子。那根晾衣绳是父亲上个月刚换的,说是加粗的尼龙绳,能承重。可不知怎么,母亲踮着脚伸胳膊,还是差了一点。风忽然吹了一下,带着夏末特有的燥热,吹得母亲的衣角轻轻晃了晃,她下意识地往前倾了倾身子,想把手里的衬衫搭得更稳些。
程磊的心跟着猛地提了一下,喉咙里像堵了什么东西,他几乎是脱口而出:“妈你小心点!”
话音刚落,就听见“嘣”的一声脆响——晾衣绳断了。
那声音在安静的午后显得格外刺耳,像有人用锤子砸在了玻璃上。母亲惊呼一声,手里的衬衫先掉了下来,飘悠悠地落在了二楼的防盗窗上。紧接着,她的身体跟着失去了平衡,整个人像被什么东西拽着似的,往前倒了下去。程磊感觉血液瞬间冲到了头顶,耳朵里嗡嗡作响,他想喊,却发不出一点声音,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个穿着浅蓝色短袖的身影像一片被狂风卷落的叶子,从三楼的阳台护栏上翻了下来,重重地摔在楼下的水泥地上。
“砰——”
沉闷的撞击声像是砸在了程磊的心上,他甚至能感觉到地面轻微的震动。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静止了,蝉鸣消失了,风声消失了,连邻居家孩子的哭闹声都消失了。他僵在原地,眼睛死死地盯着不远处那个一动不动的身影,浅蓝色的短袖被染成了深色,那颜色顺着身体的轮廓慢慢扩散,比花坛里开得最艳的月季还要红,红得刺眼,红得让他的眼睛瞬间就模糊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巷口传来了邻居张阿姨的尖叫:“快来人啊!有人掉下来了!”
程磊才像是突然被惊醒,他跌跌撞撞地跑过去,膝盖磕在台阶上也不觉得疼。他想蹲下来,却怎么也弯不下腿,只能趴在地上,看着母亲的脸。母亲的眼睛闭着,嘴角没有了刚才的笑意,脸色苍白得像墙上的石灰。他伸出手,想碰一碰母亲的手,却在快要碰到的时候停住了——他怕,怕碰到的是一片冰凉。
客厅的门还开着,茶几上放着刚切好的西瓜,红色的汁水顺着切开的纹路慢慢渗出来,滴在白色的桌布上,晕开一小片红。那是母亲下午特意从冰箱里拿出来的,说等程磊玩回来一起吃。现在西瓜还冒着淡淡的凉气,可那个要陪他吃西瓜的人,却再也站不起来了。
邻居们围了过来,有人蹲在母亲身边探了探鼻息,然后摇了摇头,脸上满是惋惜。有人拿出手机打了120,有人过来想把程磊拉起来,可他像生了根似的趴在地上,手指抠进水泥地的缝隙里,指甲缝里全是灰。他听见有人在哭,是隔壁的王奶奶,她一边哭一边说“多好的人啊,怎么就这么没了”;他听见有人在议论,说“这晾衣绳怎么会断呢,上个月才换的”;他还听见救护车的警笛声从远处传来,越来越近,越来越响,吵得他头疼。
医护人员抬着担架跑过来的时候,程磊被张阿姨抱进了屋里。张阿姨把他放在沙发上,给了他一杯温水,可他怎么也喝不下去,杯子里的水晃来晃去,映出他苍白的脸,还有眼睛里没掉下来的眼泪。他坐在那里,手里还攥着刚才从花坛里摸出来的泥土,湿冷的土粒从指缝里漏出来,落在沙发上,留下一个个小小的印子。
傍晚的时候,父亲浑身是汗地冲了进来。他穿着厂里的蓝色工装,裤脚沾着泥点,头发乱得像鸡窝,显然是接到电话后一路跑回来的。他一进门就四处张望,声音因为急促的呼吸而变得沙哑:“小磊,你妈呢?你妈在哪?”
程磊看着父亲焦急的脸,看着他额头上滚落的汗珠,看着他因为奔跑而微微颤抖的手,终于再也忍不住,眼泪“唰”地一下掉了下来。他从沙发上滑下来,扑到父亲怀里,紧紧地抱着父亲的腰,放声大哭。可他什么也说不出来,只能反复地、一遍又一遍地说:“爸,我让她小心点的……我让她小心点的……我跟她说了让她小心点的……”
父亲的身体瞬间僵住了,他抱着程磊的手慢慢收紧,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他没有哭,也没有说话,只是把头埋在程磊的头发里,肩膀微微地颤抖着。程磊能感觉到父亲的心跳,跳得又快又重,像要从胸口跳出来似的。客厅里静得可怕,只有程磊的哭声,还有窗外渐渐暗下来的天色。
那晚的月光特别亮,透过窗户照在地板上,像铺了一层冰凉的霜。程磊坐在母亲常坐的那把藤椅上,一夜没睡。藤椅上还留着母亲的味道,是那种淡淡的皂角香,可现在闻起来,却让人觉得心里发空。他看着茶几上放凉的西瓜,红色的汁水已经干了,在桌布上留下一片深色的印子;他看着阳台上空荡荡的晾衣绳,绳子断口处的尼龙丝散开来,像一团乱麻;他还看着母亲昨天没织完的毛衣,毛线团滚在沙发底下,露出一点粉色的线头——那是母亲给程磊织的,说等冬天穿正好。
窗外的蝉鸣不知什么时候停了,只有偶尔传来的几声狗叫,在安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程磊把脸贴在藤椅的扶手上,能感觉到木头的凉意。他想起小时候,母亲经常坐在这把藤椅上给她讲故事,讲小红帽,讲灰姑娘,讲白雪公主。那时候他总缠着母亲,让她一遍又一遍地讲,母亲从来都不烦,总是笑着说“小磊想听,妈就讲”。
可现在,再也没有人给她讲故事了,再也没有人喊他回家吃西瓜了,再也没有人在阳台上朝他笑了。
程磊慢慢闭上眼睛,眼泪又流了下来,落在藤椅的扶手上,晕开一小片湿痕。他忽然觉得,整个世界都变成了中午那半块碎玻璃,又冷又硬,还带着扎人的尖,稍微碰一下,就会疼得钻心。
从那天起,程磊再也没主动跟人说过超过三句话。学校里的同学跟他打招呼,他只是点点头;老师提问他,他也只是用最简短的话回答;父亲跟他说话,他大多时候只是“嗯”一声。他把自己裹在一个厚厚的壳里,像一只受惊的蜗牛,再也不肯探出头来。他怕再看到那种刺眼的红,怕再听到那种让人心脏骤停的声音,更怕再失去什么——因为他知道,有些东西一旦失去,就再也找不回来了。
八月的最后一天,父亲带着他收拾东西。母亲的衣服被叠得整整齐齐,放进了衣柜的最上层;母亲织了一半的毛衣被装进了一个盒子里,放在了行李箱的角落;母亲常坐的那把藤椅,父亲说什么也不肯扔,说要带到市里去。程磊站在旁边,看着父亲忙碌的身影,看着这个住了十几年的家一点点变得空旷,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堵着,难受得厉害。
离开的时候,程磊最后看了一眼三楼的阳台。阳光照在空荡荡的晾衣绳上,反射出刺眼的光。他想起母亲最后朝他笑的样子,想起母亲喊他回家吃西瓜的声音,眼泪又差点掉下来。他赶紧低下头,跟着父亲走出了单元楼,再也没有回头。
巷口的月季还在开着,红得像火。程磊攥紧了父亲的手,指尖传来父亲掌心的温度,那温度让他稍微觉得安心了一点。可他知道,有些东西已经永远留在了这个夏天,留在了那个蝉鸣聒噪的午后,再也回不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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