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物有趋光性,哪怕滋生在阴暗渊翳的地狱一族,也难免被光吸引;只是光明圣洁到神主的地步,也不是他们能承受的。
大多数魔物光是见到祂就会被灼伤,低阶的有可能直接灰飞烟灭,祂连动手都不用,仅需真颜显现,本相之光辉即为审判。
当然,地狱之主没这些担忧,只要他想,盯着神明看多久都可以——肆无忌惮到这种地步,也是举世无双。
如果说他也会感到疼痛,恐怕是那夹杂着太多黑暗执念、近乎扭曲的渴望,浓烈到令自己都窒息。
他觉得疼,是因为心甘情愿沉沦。
这一刻,爱与死倒是同义词了。
生物的趋光性,在创生之神身上也有那么一点儿体现:从正常的城市回到不见城,从明媚的夏日步入严冬,很难不认为是一种体验感下降。
神明以为自己这段时间来不见城的次数够多、够熟悉,魔鬼带祂去的这个地方,还是有些出乎意料。
一个完全建在地下的海洋馆。
“才盖好没几天,正是最新鲜的时候。”魔鬼看着入口排起的长队,深感人类的本性就是凑热闹。
他故意卖了个关子:“您想知道它的最大投资人是谁吗?”
神主喜静,神域向来阒寂,奏弦音、吟颂歌、念祷词,皆不可高过风声。
可哪儿有人类,哪儿有就堪比一百只卡布卡的嘈杂。
祂侧身让过几个尖叫着奔跑的小孩子,瞥了魔鬼一眼。
如果这不是神主,但凡这不是心如古井的神明,他会说那绝对是带着些许恼意的“有话快说”“这里好吵”“还不出去吗”。
他抬起胳膊虚虚挡在神明身前,把祂同吵嚷的人类分开,也不觉得自问自答无趣:“——就是那个‘读书会’。哦,您已经知道它真名是‘渎神会’了。他们的大主教名下的资产……嗯,只能用丰富多彩来形容。”
他没有买票(当然),也没有刷脸认证身份,对着门口检票的工作人员微微一笑,后者便晕晕乎乎打开闸机让他们通行。
至于是被脸蒙蔽,还是被魔蛊惑,直到下班后被领导对着监控骂了一顿,当事人也没搞明白自己怎么就灵魂出窍了。
进到场馆里,魔鬼依旧保持着那个护卫的姿势。
地狱之主之所以选择亲自以肉身抵挡这个在他眼里与低劣虫豸无异的种族,而非直接用力量隔绝,是因为他始终认为,既然要模仿人类的约会,就不能离他们太远——这是除了一定要称其为“约会”之外,他所坚持的另一个(没多大意义的)法则。
这对神明而言是个很新奇的体验:这世上,或者任何一个碎片世界里,能伤到祂的力量还不存在,因而祂从不曾被谁这样小心翼翼保护过,像一株罩在玻璃瓶里的孱弱的白玫瑰。
神明的视线从站在自己侧前方的魔鬼轻缓移到眼前的鱼儿身上,它的尾鳍摇摆着,而祂眸中比水波更浅、更纯粹的蓝一闪而过。
魔鬼每年选择的约会地点和项目也许是随心所欲,也许是故意为之。今日的海洋馆既然与渎神会的大主教有关,那么就不完全是为了体验这里的浪漫氛围。
但体验一下也没有坏处。
为了不影响水族箱里的生物们的生长,也为了观众能更好地看清它们,整个场馆的通道都没有主灯,仅在地面安装灯带,更多的用处是为了指示方向,起到的照明效果可能还比不上水中的灯箱。
光线暗淡,人群拥挤,是最符合名正言顺牵手的两个因素。
正儿八经来约会的年轻小情侣的手背时不时暧昧地碰一下,很快其中一个下定决心,鼓起勇气勾住另一人的指尖,在没有被拒绝后慢慢增大接触面积,直到十指紧扣。
两个人的脸都通红,谁也不敢看对方,可嘴角的笑意早就藏不住。
魔鬼已经见证好几对达成目的的人类,再有心模仿,瞥一眼冷冷淡淡的神主大人,也只能在心里叹气。
这种事儿还不是现在的他能奢望的。
但总有一天可以。地狱之主乐观地想。
他们被人潮挟着来到水母馆,这里比其他场馆还要昏暗,高大的圆形水缸里水母缓慢游动,变换的灯光勾勒出它们柔软的伞状躯体和花蕊似的细长触须,悬浮在海水和最深层的梦境之间。
这些透明的小生物最适合五颜六色的打光,而五颜六色的打光最适合拍照。
人类的寿命短暂,因此格外喜爱用这种科技来记录一刹那的永恒,就算是神与魔在热情高涨的人类面前,也只能被挤到后排去。
“甜心,看镜头笑一个!”
他们旁边有个两三岁的小女孩,齐刘海,双马尾,蓬蓬公主裙,看起来是好好打扮一番才来玩儿的。
她爸爸注意力全在取景框,半蹲着向后退几步,差点儿踩到神明,在魔鬼护住后者时连连道歉:“不好意思不好意思!”
魔鬼不耐地皱了下眉,可既然神明没有什么表示,他也不至于和一个人类计较。
他低声道:“我们换个地方吧,这儿人太多了。”
神明没有应答,看着那边的孩子。
小姑娘没有看爸爸的镜头,而是好奇地看着他俩。
人类幼崽的目光如此纯粹,仿佛能透过他们伪饰的外表看透真实的、不该存在于此的灵魂。
魔鬼忽然很想知道,在摘下地狱之主和诸神之神的头衔光环之后,在抛却种族之间不共戴天的血海深仇之后,在别人眼中,他和祂,看起来又是什么呢?
孩子爸爸也发现了她在走神,又一次挥手:“苔丝,宝贝,看爸爸!”
幼崽终于被唤回神,和每个这个年纪的小朋友拍照一样比起剪刀手,甜甜一笑,像八音盒里的洋娃娃。
魔鬼见神明还在看那孩子,玩心大起。
他悄然动一动手指,在空气中勾出某个经典图案的轮廓。
接着,一池海月水母停下原本漫无目的的漂游,好像受到什么指引,齐齐向着靠观众的方向聚集。
它们依次找准自己的位置,顺着规划好的方向慢慢浮动,像是归拢进一条隐秘的轨迹,直到排列成一个明显的、所有人都能一眼看出来的形状。
——一颗“心”。
被光线渲染得五光十色的海月水母们,为小苔丝摆出了最盛大的舞台背景。
苔丝的爸爸吃惊极了,放下相机用肉眼去看,甚至揉了揉眼确认这不是自己的幻觉。
他很快反应过来,激动地举起相机:“甜心,快看爸爸!这一定要拍下来!”
其他游客很快也被吸引过来:
“这是表演么?”
“真厉害啊,现在的科技连水母都能控制了?”
“这不会是假的吧……”
“管他呢,遇事不决先发朋友圈!”
无论原理如何,成千上万只水母共同描摹出的心形足够壮观,足够浪漫,足够让所有人都争前恐后地拍照留念。
至于始作俑者,早就离开了拥挤的前排。
引起轰动大约是地狱之主的本性,他享受成为焦点,哪怕不是自己。
神明的目光终于重新落在他身上,并不诧异,倒是有种早有所料的无奈。
魔鬼得逞似的低低笑起来:“这是送给您的,亲爱的陛下。”
那颗心,是我想要送给你的啊。
“喜欢么?”他问。
原本他并不指望这个问题能得到回答,就像过去许许多多**的、暗示的、故作亲昵的话语,神明从来没搭理过。
也许是今日气氛特殊,也许是神明心情尚可,祂出乎意料地回应——更像是点评:“缺乏新意。”
魔鬼一愣,才明白祂说的“没新意”是用心形来表意剖白。
这算什么意思?
祂是知道他在表白的,不是吗?
他的心思昭然若揭,过去祂从来都当没看见、不知道。
可在今天,在这次,在此刻,祂「看见」了。
血液在四肢百骸奔涌,如同沸腾的岩浆。魔鬼感到自己快要被这一句轻飘飘的话语点燃,除非神明能给出更完美的诠释。
眼见着神明已经走向出口,他快步跟上去:“什么才算有新意?我真诚地请求指教。”
神明站定,没有转头。
从这个角度魔鬼只能看见祂瑰丽的侧颜,温润如玉的黑眸氤氲出一丝极淡的蓝。
身后的人群再度爆发出惊呼。
魔鬼回过身,看见玻璃缸里无数水母受到召唤,从最顶端向下缓缓漂落,半透明的伞盖翕张,触须在水流中摇曳出一道道光的轨迹。
随着它们的下沉,底部柔和的灯光晕染上伞体,自透明的边缘折出星屑般的细碎光晕,映出一场无声下坠的烟花雨,静谧而梦幻。
不久前他带祂看的烟火,此刻祂又还给他了。
神明不再停步,身影很快消失在场馆和场馆之间的连接通道里。而魔鬼依旧愣怔在原地,久久回不过神。
五百年了。他想。
五百年间,神明从未承认“约会”这个说法。
可仍年复一年准时赴约。
没有一次落空。
地狱之主难得会有如此心绪复杂的时刻,像狂喜,又像怅然,难以自我说服,又忍不住想要相信。
他没办法不去想。
其实祂对我。
是不是也没那么百分之百的……公事公办?
光洁、公正、无懈可击的诸神之神,是不是真的,没有任何私心——没有半点「私情」?
都来和你约会了这还不是大写的私情吗(指指点点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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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第 2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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