贴心的小孩睡觉了。
不贴心的还没有。
姜宵看向那个最初哭着问妈妈“我们会不会死在这里”的孩子,也正是带着航空箱的那个。
似乎是为了缓和孩子的情绪,小羊羔已经被放出来,正被孩子抱在怀中。
他还在小声啜泣,但眼皮已经很重了,双手还紧紧抱着小羊,好像睡着也不愿分开。
被抱着的那个显然没这么自在,一双黑豆豆似的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下呈现出奇异的金色,看左看右,就是不敢和姜宵正面对视。
很明显清楚自己而且做错事。
姜宵的视线从小羊因理亏而垂下的尾巴,移到孩子亲密抱着小羊的手,抿起唇。
楚情仍然跪坐着,他对保持这个难受的姿势很有心得,非常想知道神明会如何处理自家小羊“投靠”别人。
如果是大主教,他想,就像自己逃到姜先生身边,大主教一定会将这个举动归结于“背叛”吧。
上下级,朋友,主人和宠物,家人,或者更旖旎的亲密关系中,都会有背叛。
不知道在姜先生的认知中,小羊属于哪个类别呢?
姜宵站起来,走向那家人。
却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和此前没人留意小苔丝奔跑不同,这回人类的感官不再是有选择地被屏蔽,而是全部。
或者说,屏蔽的不仅是感官,而是真正的……「全部」。
时间静止了。
唯有神明与祂选中之人,能免于冰封。
小绵羊仰着脑袋,看着神明一步步向自己走来,忍不住回想起初见那日,他也是这样小小一只,痴痴地看着那金光环绕的纯白身影。
祂仍和当年一样昳丽威严。
也仍和当年一样叫他……那样心动。
莲影一闪而过,神明站定,垂眸望着他。
小羊知道这种时候祂是绝不会先开口的,只有自己退让的份儿,从一动不动木偶似的孩子臂弯中钻出来,讨好地用脑袋蹭蹭祂:“咩。”
神的表情没有一丝波动。
完蛋。小羊在心中哀嚎。
这是不高兴了,这是生气了吧?连自己撒娇都没用了!
他半是提心吊胆,半是不情不愿,从更容易逃避制裁的羊形态变回人形。
期间还犹豫了下,是不是变成小水母那样小小只的幼崽,更容易让神明心软。
基于这样那样的考虑,最终还是选择了少年期。
撒迦利亚没有刻意收起卷曲的羊角和灵活的恶魔尾巴——不如说,他是刻意保留下来的,带着这份富有冲击性、间杂着暗暗挑衅意味的标记,不再逃避对视。
古铜色的皮肤勾勒出少年身上褪去稚气的肌肉线条,青涩与成熟最完美的结合状态,如同一枚诱人采撷的禁果,强烈的非人感扑面而来。
可惜的是,他的诱惑也好、危险也罢,在神明面前全要大打折扣。
姜宵已经不再像从前那样需要低头看撒迦利亚,如今差不多可以与少年的视线平齐。
撒迦利亚毫不犹豫率先服软:“哥哥,我错了。”
他早就发现了,外表冷冷淡淡的姜宵其实对这个依赖又亲昵的称呼很没抵抗力。
几乎在他软声念出来的同时,神像的冰壳有所松动。
聪明的小孩要懂得趁虚而入,眨巴着眼睛咕哝:“我不是故意要跑出来的,我……我只是不放心你。”
“……不放心什么。”结尾的语气简直像一个问号了。
祂是创造、掌管、庇护三千世界的诸神之神,向来只有别人敬畏祂、膜拜祂。
还不曾有人“不放心”祂。
“他。”撒迦利亚意有所指,然后又瞥了眼不远处的楚情,“……还有他。”
楚情幸运地没有被神明隔绝在静止的时间之外,不仅还能活动,甚至听得见他们的谈话。
此时蓦地被点到名,跪在那儿很无辜地歪了歪头。
撒迦利亚瞄他一眼,撇了撇嘴。
楚情柔弱而漂亮,那家伙强壮又野性。
跟他们一比,自己好像也没有什么特别突出的优势。
为什么所有人都要和他抢,为什么所有人都在觊觎神明?
要如何才能得到祂的心呢?
要怎么做,成为什么样的人,才能让那双美丽的蓝眼睛只看向自己?
少年小撒之烦恼,大抵如此。
*
姜宵解除时间的冻结,转身回原本的位置。
撒迦利亚连忙挥了挥手为那家人留下一只黑色的小狗,然后垂头丧气跟在自己真正的主人。
楚情友好地冲他笑了笑。
撒迦利亚转开脸,不想和情敌离太近。
夜晚的狂风怒号,卷起雪浪拍打着羸弱的窗棂,这是两年多以来不见城的居民最熟悉的动静。
一百多人挤在大厅里睡得并不安稳,有人打呼噜,有人说梦话,有人摸黑起夜,年久失修的地板嘎吱作响,混沌的光线映出一张张疲惫而失望的脸。
角落里,撒迦利亚盘腿坐着,双手捧着睡着的苔丝。
即便在睡梦中,小水母依旧蹬着触须企图到处遨游,好几次差点从他手里滑下去。
楚情虽目盲,但很有眼力见儿,睡袋推到离另外二位远一些的地方躺下。
撒迦利亚再一次捞起梦游到掉下去的小水母,铺开从航空箱顺来的小毯子放在腿上,让它安稳地呆在那儿:“哥哥为什么带上他?”
就算蜚蜚和卡布卡都有别的任务,神明麾下可用之才千千万,怎么也轮不到一个刚投奔不久、仍立场不明的新人。
姜宵看似答非所问:“即便他人在这里,依旧被‘茧’束缚和连结,并未真正逃离。”
楚情是渎神会的核心成员,是创始人大主教过去最信赖的手下之一,再加上与“茧”的特殊联系,没有比他更适合调查永夜之谜的人选。
少年托着腮,凝视着神明被幽微光芒笼罩的脸庞,那样沉静、皎洁。
他问:“哥哥很担心那个‘茧’吗?——还有它会孵化出来的东西?”
“不是‘担心’。”姜宵说,“会很麻烦。”
永夜和“茧”先后两次吞食大量人类的恶**件已经严重影响到了这个碎片世界的正常运行,它的“核”因此变得薄而脆,再这样下去,一旦“核”彻底崩裂,神域只能将它回收——一个碎片世界的坍塌会成为有污染性的连锁反应,在牵连到其他碎片世界之前,神域必须及时止损。
神明说,不担心。
但其实撒迦利亚知道的,祂当然会担心。担心这个一手养育的世界,担心里面不计其数的生灵。
他们都是祂的孩子。祂怎么可能不关心他们?
祂从来表现得对任何个体漠不关心,冷酷无情。
可祂明明最心软,拥有世上最壮阔与深邃的「爱」。
可此时撒迦利亚望着祂,想的只有要如何独占那些全部的「爱」。
小恶魔眸色一深,深色帷幔凭空落下,他们两人与外界完全分割开来。
“哥哥。”少年把小水母连同毯子都放到旁边,靠近神明,“你的身上是不是从来不会留疤?”
“是。”
别说留疤了,从古至今,也没人伤到过祂。
少年沉思片刻:“那会有什么办法能留下痕迹吗?”
“没有试过。”神明有些困惑,“为什么问这个。”
撒迦利亚的视线落在祂的手腕处。
上一次地狱之主咬过的地方。
然而那片皮肤光洁白净,如新生,如初雪。
好似从不曾被玷污过。
“我……”少年喉头动了动,有什么欲念啃噬着心脏,让他无比迫切地想要讲出来,却只能堵在嗓子里。
他做了个深呼吸,生生咽下一场海啸,而后将二人之间的距离缩到极限,指腹摩挲过咫尺之遥的玉白颈侧,双眸在暗光下亮得惊人。
然而声音极尽轻柔。
“哥哥。”他悄悄地,像在小孩子说一桩天真的秘密,“你知道什么样的印迹最漂亮吗?”
他在那双蓝眼睛里看见自己的倒影。
此刻,就只有自己。
“……是吻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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