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域。
麓行尊者捋了捋自己满头乱七八糟的藤蔓：“陛下，我不是质疑您的决定，只是我觉得这样真的不妥……”
“你这就是在质疑陛下。”蜚蜚面无表情说完，又转向神主，声音低下来，“但是，陛下，我也……觉得不妥。”
神主这次回神域，所有人都注意到了祂左耳上那颗多出来的耳钉。
神主素来不喜累赘的饰品，连衣袍上的装饰都少之又少，更别说多余的身外之物。祂执掌天地千万年间，还从不曾有什么额外的点缀。
此刻那颗宝石明晃晃嵌在那儿，焕发出夺目的鎏金光彩，倒像是出自某人之手炫耀的信物了。
神官和神侍们或许不知赠送者何许人也，蜚蜚是清楚的，知晓内幕的麓行尊者同样轻而易举感知到其上鲜明的、与圣洁福祉之地格格不入的魔息。
魔鬼，那可是魔鬼啊！
如此不祥的、秽浊的地狱气息，怎能玷污诸神之神？
哪怕那气息凶戾至极，无时无刻不在散发强烈的“敢靠近就得死”的威胁，震慑和阻却任何妄图靠近神主之人，蜚蜚和麓行尊者仍得硬着头皮进谏。
蜚蜚一直站在反对神主收养恶魔遗孤的最前沿，可惜陛下当年没听他的，现在也没有。
一晃二十个人间年过去，祂非但没有减少对那个小崽子的重视，反而愈发纵容；如今居然连在身上留印迹这种大逆不道之事也允许了！
这可怎么得了啊？
至于麓行尊者的想法更直白些：神主与魔鬼族不清不楚，要是传出去，往轻了说会军心不稳，往重了说万一引起三界大乱……
他可是听到有流言说，那个神主偷偷养在凡间的恶魔幼崽，实际上并不是什么战争遗孤，而是祂与魔族苟且后生下的私生子——听听，什么离谱的玩意儿都能编出来。
更匪夷所思的是，这么离谱居然有不少人信了。
多舌之人自然被麓行尊者一一肃清，然而怀疑的种子还是就此埋下。
神域信仰神主，敬畏神主。
可神域更痛恨地狱。
他们无法接受自己拥护爱戴的诸神之神有被魔鬼腐蚀同化的可能。
如果祂不能做到及时勘正谬误，那么，到最极端的地步，祂也可以做到不再高居主宰之责。
换言之，那只小恶魔，和三界之首的位置，祂必须二选一。
蜚蜚和麓行尊者当然不想看到那一天的到来，苦口婆心劝诫。
两人你一句我一句越说越激昂，理念相近，还步调趋同，竟像在一唱一和。
从二人表明来意开始，神明就一直沉默。
此时垂下眼帘，手指在灵石王座的扶手上轻轻敲了两下。
“我都不知道，你们两个什么时候这么熟悉了。”
祂的声音很轻，蓝眼睛结了冰。
蜚蜚顿住噤声，脊椎一阵过电似的酥麻。
……麻烦了。
无论天上地下，无论古今东西，君主最不能容忍的就是臣子之间暗中结盟，联起手来揣度自己。
麓行尊者常年镇守冰霜森林和神狱，右使要么伴在神主左右，要么在神主暂离之时代为统领神殿，本无多少交集。
若不是排斥那个恶魔崽子的目的一致，他俩最多算个点头之交。
蜚蜚可以被质疑任何事，除了对神主的忠诚。他本不该活到现在，如果不是神主驯服了他。
他愿意为神主倾其所有，包括理想、尊严和生命。
如果祂不再信任他，这一切将毫无意义。
蜚蜚立刻抛下恶魔不恶魔、劝说不劝说的初始目的，眼下表明立场和忠心才最重要。
然而在他开口之前，神明手背向外小幅度地挥了挥，双目倦倦半阖，示意他什么都不要说。
纵有千言万语要讲，陛下说闭嘴就得闭嘴。
右使低下头，沉默地矗立着，心如刀割。
*
神明被手下的争执弄得有些烦闷，需要换个地方透透气。
祂立于云巅，雪色神袍氤氲着熠熠光彩，宛如星辉垂落。
祂俯瞰着肃穆辉煌的永昼，没有注意到脚下浮动的不再是金色的莲影，轮廓愈来愈像白玫瑰。
若是想散心，不仅神域辽阔无垠，还有无数个风格各异的碎片世界可供选择。
可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无数的选择成了唯一：去不见城。
童话牧场也好，榆盛苑也罢，小羊羔也好，小孩儿也罢，有撒迦利亚在身边，总能让祂放松和平静。
蜚蜚和麓行尊者的反对言犹在耳，祂不禁反省了下，自己难道真的太过沉湎于此？
究竟是在赎罪，还是在以赎罪之名放任——
放任谁呢。
是掠夺和占有欲愈发显山露水的撒迦利亚。
还是那个连自己都难以看透在想什么的自己？
神明叹了口气。小孩儿最近恐怕不想见到祂。
那日祂自梦中醒来，得知撒迦利亚已经先行回到榆盛苑，从那天起，小崽子一直郁郁寡欢，见祂也提不起劲儿；哪怕祂从未取下那颗耳钉。
祂的确同意他留下这份“记号”，但不是他真正想要的，带有更多隐蔽和缠绵意味的吻痕。
所以是因为自己拒绝了这个吗？
还是更深层、更本质上，因为祂拒绝了他的求爱呢。
……小孩子的心思真的很难懂。
若不是为了撒迦利亚，不见城也没什么好去的。尤其如今它客观被无形力量封锁，城内管理局施行戒严，以及停电、断粮等等一系列连锁效应，走投无路的人们选择最极端和绝望的反抗方式，已经乱成一锅粥。
祂安排了处刑者介入此事，无需亲自过问。
不见城之外的地方……
偌大世界，何处不是祂的领土，何人不是祂的子民。
祂却不知能去哪儿了。
在这近乎迷茫的时刻，一双魅惑又危险、总是带着狡黠笑意的黑金异瞳浮现在眼前。
祂抚上胸口的位置。
这里空落落的，没有声息，没有形同人类的心跳。
但无欲无愿的诸神之神，有了所念和所求。
祂居然想见……那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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