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边。
神明看着在自己指节上轻柔翕动翅膀的蝴蝶,声音平静:“你不该来这里。”
这只枯叶蝶蝶翼上的纹路像对斑斓到诡谲的眼睛,若是长久盯着看,会有被漩涡吸进去的错觉;人类通常把这类花纹称为“恶魔之眼”。
蝴蝶绕着祂飞了几圈,落地变成个四五岁的小男孩,仰起还带着奶膘的小脸蛋,握住祂的手晃啊晃,童音软乎乎的:“可是我想你了嘛。”
神明轻易不叹气,除非在这小崽子面前。
自从少年形态愈发高大、不适合再如从前那般撒娇,小崽子开始尝试各种缩小的体型,无论是和猫差不多大的小羊羔,还是人类形态也变回幼儿,反正只要能卖萌,无所不用其极。
没办法,谁让神明就吃他这一套呢。
只是今日面对他的可爱攻势,神明并未显出如平常那般冰融雪散的些许柔软,只是抬手摸了摸他的头发。
小孩拉着祂的手,用脸蛋蹭啊蹭;恶魔的体温比神高许多,他这样做能把祂冰凉的手焐热,对于神明而言一直是很好的充电方式。
但今天没用了。
小孩感到担心,抬头对上神明还残留着倦怠痕迹的蓝眼睛。
“你在这里,会很不方便。”祂说。
空聆尊者不久前才代表民意向祂请求过,或者说试探过祂对小恶魔的态度,即便老师能够理解祂不得不这么做的理由,神族的其他人不见得愿意体谅。
几分钟前浮空桥还聚满敬仰着祂、信奉着祂的神官侍从,自己转头就和小崽子单独见面,还是在神域里。
祂不可能真的完全不把他人的想法纳入考量中。
男孩拽住他的袖子:“宵宵,是不是有人说什么了?”
外表这样幼小,脸上冷峻的表情和说出这话时的凶戾怎么看怎么违和;神明还没说什么,小孩焦糖色的眼瞳中再度闪烁过凛然的狠意:“要是有人多嘴,我帮你杀了——”
头顶被不轻不重敲了一下。
小孩捂住脑袋撅起嘴:“对不起嘛哥哥,我不这样说话了……”
称呼转换得倒是挺快。神明暗叹小家伙的聪慧全用在怎么拿捏自己上,问:“来这里,是有别的事吧。”
提起这个,小孩看上去更不开心了,脚尖来回碾着地面,低下头:“还不是那个姓楚的。”
离开“笼”后,神明把楚情带回榆盛苑,为了避免他和撒迦利亚起什么冲突,特意安排了卡布卡和审判者两个爱插科打诨的看着他俩。
难道两个人加一起也看不住么?
神明没有追问,等着他说。
小孩沉不住气也藏不住事,还是主动交代:“他一直发烧、做噩梦,醒不过来,还在喊你。他们都没有办法……”
神明蹙眉。
楚情跟自己回来的时候还好好的,之前被藤蔓贯穿的伤口也痊愈了,应该不会有大碍;怎么会突然高烧外加昏迷?这期间发生了什么事吗?
神明打算亲临不见城一探究竟,小孩闷闷不乐跟在后面:“你很担心他吗?”
祂没有回答这样孩子气的问题。
男孩现在个头太小,大人迈一步,他得小跑两三步才跟得上,踉踉跄跄着后悔自己不应该选择这个年龄段,除了可爱一无是处。
他实在是被宠坏了,竟直接伸手拽住神明的衣角。
二十年前战场初见也是这样,被抛弃的恶魔遗孤脏兮兮黑乎乎的小手黏在神明纯白无瑕的长袍上,跟着祂蹚过种族、输赢、生死的边界。
这一刻,光阴失去流速,时间不再有意义。
明明那力道轻到可以忽略不计,为什么会竟有连同心脏一起被握住的错觉?
小孩还在自顾自纠结,没有注意到大人比丝线还细微的情绪变化。
“我那么想你的时候你都没有回来,他不过是生个病……”他嘟囔着,“那个姓楚的,有这么重要吗?”
或者真正想问的是,比我还重要吗?
“他的确很重要。”神明站定,给出的答案非常严谨,“客观上来说,无论是对于不见城,还是对于‘茧’和异神——”
“你知道我想问的不是那个。”小孩把额头贴在祂的衣袍上,嗓音听上去还是闷闷的,“客观上对别人很重要,我知道了;那你呢?对你来说,主观上,他……那个、我的意思是……”
他讲得颠三倒四,连自己都搞不明白究竟想问什么。
但神明听懂了。
“如果你想知道的不是楚情,而是你。”祂没有回头,任小家伙那样从后面揪着自己的衣摆,哪怕在讲到如此感性、私人的话题时,情绪仍是清淡的,“那么我的回答是,从主观上,我重视你。”
祂本以为小孩儿会因为这个肯定的答复开心起来,可身后静悄悄的半点儿声音都没有。
总不能是在偷偷掉眼泪吧?神明是真的搞不太懂怎么跟青春期敏感叛逆还喜欢东想西想的孩子交流了。
祂正要回身看看,衣角上那一点儿轻飘飘的重量陡然增大,在祂不设防之时,竟猛地将祂整个人从背后抱进怀中。
黏黏糊糊的小奶音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已然与成年无异的低沉声线在耳边响起。
“宵宵……哥哥。”撒迦利亚需要调动全部的自控力才不至于把神明抱得太紧,压抑到声音和身体都在发抖,“姜宵……姜宵。”
神明没有心思去在意他究竟换了几次称呼,每一次声线和语气的改变又意味着什么,祂现在几乎是以一种禁锢的姿态被撒迦利亚搂在怀里,少年展示出从未有过的强势和掠夺性,仿佛宁可折断羽翼也不会放手给予自由,这让祂感觉非常不舒服。
祂是众生仰望的神主,向来与所有人保持距离,哪怕小羊羔被特别许可靠近,也不是这样的。
祂要做的只是推开……
“你这样说,我好开心。” 撒迦利亚小声在祂耳旁道。
语气轻柔又郑重,像盼了很久圣诞礼物的小孩子,生怕打碎了飘满雪花的水晶球。
他在神明眼里,的确也还是孩子。
而祂很难不因为这个心软。
原本要推开小恶魔的手,最终只是在他环住自己腰的手背上轻轻拍了两下:“放开。”
少年偷偷地、深深地嗅了嗅神明冷灵灵的香气,不情不愿、却不得不听话地松开手。
神明转过身,慢半拍地意识到小家伙居然已经长得比自己还高了,而且……
这张脸,和那个人也太像了。
若让两人并肩站在一起,说是亲兄弟也没人会怀疑。
只不过气质截然不同。
小的这个正处在一生中最为惊心动魄的少年期,什么都写在脸上,锋芒毕露,野心勃勃;
大的那个身居高位,优雅、狂妄,什么都藏在心里,看起来轻描淡写,实际上比谁都要危险。
正因如此,祂不会辨别错他们二人。
一个比一个麻烦。
……怎么就被这两个家伙同时缠上了。
撒迦利亚这回敏锐地察觉到祂的走神:“哥哥在想什么?”
他眨巴眨巴眼睛,仿佛还是人畜无害的小羊羔。
然而神明清楚他的真面目就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狼崽子,这个话题继续下去无异于放血吸引野兽,还是就此打住。
因此祂直接吩咐:“去不见城。”
少年乖乖应声:“哦。”
等待神域落向人间的时间里,撒迦利亚没忍住,悄声问:“哥哥,能不能再把刚才那句话说一遍?”
小孩那点儿心思神明心里明镜似的。祂知道他想听什么,但祂没理他。
这并未浇灭撒迦利亚的兴致,他仍在脑海中一遍又一遍回想那个短暂的、无比珍贵的片段,想得热血沸腾,心潮澎湃。
祂说,从主观上,我重视你。
祂说,我重视你。
神域戒律严明,诸神之神必须抛却七情六欲,面对芸芸众生只可有大爱,不得有私情。
但诸神之神亲口承认了对他的重视。
那绝不是大爱。
只能是私情。
——所以说,“我重视你”和“我喜欢你”有什么差别?
不管了,他就当作祂这是同意自己的求爱了!
*
撒迦利亚的好心情仅仅持续到回到榆盛苑。
处刑者的一场箭雨让永夜之城成为了沉眠之城,原本所有无罪者预计在二十四个人间时后醒来,然而“茧”有可能在三个人间日之内孵化,疯狂逃窜的人类所滋生出的惊惧、惶恐只会为它输送更强大的力量,审判者不得不利用挂钟帮助延长这场集体睡眠的时间,使城市的静止状态至少维持到异神苏醒之后。
这样一来,没有人的不见城成了彻底的鬼城。
富贾云集的榆盛苑坐拥最好的地段,占据最好的视野,原本是城市的地标性建筑之一,如今从高楼向外望去,黑夜中的城市连人造光源都没有,死气沉沉得吓人。
当然,还能在这儿的人也没谁有那个闲情逸致欣赏夜景。
见姜宵和撒迦利亚回来,歪歪斜斜躺着的卡布卡立刻蹦下沙发:“陛下陛下您可算回来了!再不看看那小孩儿真要出大事啦!”
他连化人形的功夫都没有,就这么拍着翅膀领着神明向楚情住下的客房走去。
推开门,里面正在为楚情换冷毛巾的少年一愣:“哎,姜先生?”
姜宵有些意外佟灵居然会在这里,卡布卡落在人类头顶上解释:“是小处和小审干活儿的时候发现他的,就顺便带过来了。”
用人不疑,姜宵对下属处理工作时的细枝末节从不过问。
祂瞄了眼佟灵,这孩子看起来有些憔悴,但能在失去父亲和家人、失去曾经正常的生活之后不崩溃,已经算是很坚强。
楚情的高烧和梦魇当然不是人类身体发病导致,佟灵这样一遍遍换冷水起不到任何作用,只是他不知道除了这个还能做些什么;如果不让自己做些什么,一旦静下来就会忍不住去想父亲、家人和曾经正常的生活,而那会让他发疯。
佟灵是个很单纯、没什么心眼的孩子,也不曾对神明展现过不该有的心思,撒迦利亚对他印象还不错,不会像对蜚蜚和楚情那样没有好脸色,在姜宵走向楚情后对那一人一鸟低声道:“你们先出去吧。”
佟灵担忧地抬头看了眼卡布卡,白鸟冲他摇摇头,示意他用不着解释,姜先生自然会知晓一切。
即便把佟灵带回榆盛苑,众人仍然对他隐瞒真实身份。孩子受的打击一环接一环已经够多,没必要让他本就颠覆的世界观再雪上加霜地大地震一次。
门在背后咔哒一声合拢。
姜宵低头看向床上的病人,高烧非但没有让楚情的脸色发红,反而愈发纸一样苍白。他眉头紧锁,呼吸急促,模模糊糊念叨什么,如同呼救。
撒迦利亚磨磨蹭蹭凑过来,勉为其难关心:“他怎么样?”
他其实才不在乎姓楚的怎么样呢,越落魄越好;可姜宵说了姓楚的还有用,他不希望祂烦忧。
姜宵没回答,并拢食指中指,虚虚划过楚情的额头。
浅金色光点柔和洒落,被魇住的人很快平静下来;这是左右使、处刑者、审判者轮番上阵都束手无策的事。
不多时,楚情睁开眼,淡绿色的眸子还蒙着一层泪意,却已准确无误感知到解救自己的人:“神明大人……是您吗?”
他听起来还有点儿不清醒,似乎不确定自己究竟回到现实还是仍在梦中。
楚情神思混沌,只想抓住自己的救命稻草,抬手妄图触碰姜宵所在的方向。
眼见他的指尖快要碰到神明,被谁毫不留情地打开。
楚情一怔,甚至来不及去捂自己泛红的手臂,神情遽然变得惊慌:“不要……不要……”
他想逃跑,却虚弱得连站都站不稳,挣扎着连滚带爬跌下床,无处可去,只能缩在床脚,如同惊弓之鸟。
“对不起……大人……我、我不应该……都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我不会再犯了,我会很小心的。请您放过我……请您不要、不要杀了我……”
神明目睹一切,既未出声打断,也没有进行任何干预。
祂审视的目光从楚情身上滑过,滑向他恐惧的源头——
是撒迦利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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