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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3章 离京

范纯礼顺着柳嘉之的目光往石桌瞧,瞥见角落压着个靛蓝布囊,方才被温酒的壶挡着竟没留意。

“我刚进来怎么没发现有这么个东西在?”他伸手去够,原想单手拎起来,结果刚勾住布囊边角,就觉沉得坠手。

“倒挺沉。”

他索性双手把布囊抱到跟前,布囊口用麻绳系着,解开时露出里面的物件。

竟是个硬壳子的厚册。

封面瞧着像檀木削的,磨得光润,边角却带着点新刻的痕迹。

“莫不是什么账册?”范纯祐也走了过来。

“谁知道呢?”范纯礼嘀咕着,伸手在硬壳上敲了敲,试着往两边一掰。

一声轻响,那厚册竟真被他掀开了页。

里面不是寻常麻纸,倒像是极细的竹篾压了胶制成的。

范纯礼眯眼去看页上的字,是微微歪扭的楷体篆刻出的两个字:“手……机?”

他皱着眉抬头,看向柳嘉之:“五姐姐,你可识得什么是手机吗?”

*

柳嘉之早凑了过来,这两个字,明明是第一次见,脑子里却像有团雾在转。

她伸手想去碰那页纸,刚要碰到,又猛地缩了回来。

范纯祐在旁瞧着,见她盯着那两个字发怔,眉尖微蹙,却没多问,只轻声对范纯礼道:“许是放灯人落下的,先收着吧。”

范纯礼哪肯就此罢手,双手抵在硬册边缘,抬眼瞧了瞧范纯祐,开始耍赖:“大哥,就再看一页嘛,横竖都翻开了,我实在好奇这鬼画符似的东西到底写了啥。”

不等范纯祐拦,他已迫不及待往下翻。

第二页的竹篾纸倒比头页平整,上面只落了几个字,是规规矩矩的小楷:“赠柳嘉之。”

“柳嘉之?”范纯礼念得直皱眉,“这是谁?倒是和五姐姐的名字听着像……”

话没说完,就见柳嘉之脸色微微发白。

她虽记不得从前的事,却牢牢记着范仲淹那日同她说的:“你本名柳嘉之,原是孤女……”

旁侧的范纯祐身子轻微一僵,垂在身侧的手猛地攥紧。

*

柳嘉之出神片刻,忽然抬眼看向范纯礼:“纯礼,这个东西……可以给我吗?”

范纯礼愣了愣,随即把那硬册往她面前递道:“自然是五姐姐的。”

他托着册子的手没松,又补充道,“这玩意儿沉得很,方才我抱都费劲,要不我先帮你抱着,回府再给你?”

柳嘉之却笑着摇摇头,自己伸手接了过来。

硬册落在怀里时果然沉手,她就把胳膊收得紧了些。

“不碍事的。”

范纯祐在旁瞧着,见她把册子抱得牢,眉尖稍微松了松。

方才飘进院的孔明灯早灭透了,他抬头望了眼院外,便开口道:

“好了。既然寻着这东西,想来失主早走远了,也不会再来找。天晚雪大,我们早些回府吧。”

范纯礼听了,忙应道:“大哥说得是。”

柳嘉之亦点了点头,而后低头又看了眼怀里的册子。

*

从除夕守岁到如今,范家日日都透着股忙乱的规整。

廊下挂的守岁红灯笼早撤了,换成了捆得齐整的行囊。

有范仲淹常看的几部经卷,一一摞在案边。

有曹婧备的暖炉与厚棉絮,被侍女们分门别类塞进箱笼。

连范纯粹房里那柄玩惯了的木剑,也被范纯祐找了布套仔细裹好,放在了其中一辆马车上的置物架旁。

柳嘉之抱着那册硬壳子回府后,便把它压在了自己旧松木箱底里。

这些天她没再翻看,却总在收拾衣裳时,不经意掠过。

初五那日范仲淹召集小辈说话,言及邠州路途不近,需得尽早动身。

雪倒是停了两日,檐角的冰棱却没化了。

柳嘉之抱着件叠好的夹袄站在廊下,看侍女小厮们来来往往,盯着看了半晌。

这里有她丢了的东西。

可范大人要携家去邠州,她是寄住的孤女,哪有不从的道理?

*

“在想什么?”身后忽然传来声沉缓的问话。

柳嘉之回头,见范纯仁站在廊下,手里还拿着本账册,许是刚清点完车马用度。

他比范纯祐更显严肃,眉峰总是微蹙着。

柳嘉之忙把夹袄放进身旁箱笼,低低道:“三哥哥。”

范纯仁走近两步,目光扫过她没扣严的箱盖,声色平缓道:“我瞧你这两日总有些恍惚,是舍不得汴京?”

这话戳中了心事,柳嘉之鼻尖忽然有些酸。

她摇摇头,又点点头:“是……也不是。我记不得从前的事,原不该对哪里有牵挂的。可……”

她顿了顿,“伯父与哥哥们待我极好,伯娘也很疼我,我原该安心跟着走的。”

范纯仁听出她话里的犹豫,却没追问缘由,只道:“父亲说邠州虽远,却也清静。你若实在念着这儿,往后总有回来的时日。”

他顿了顿,又补了句,“左右你都是范家的孩子,我们无论身处何处,都是你的家人。”

“我晓得的,三哥哥。”柳嘉之缓缓抬起头,眼里的迷茫淡了些,“我跟你们走。”

范纯仁微微颔首,转身时又回头道:“车驾明日一早便动身,夜里若冷,让丫鬟多添床褥。”

柳嘉之应了声,看着他走远的背影,伸手把箱盖慢慢扣严。

或许去邠州也好,说不定走着走着,那些忘了的事,就跟着回来了。

*

天刚蒙蒙亮,范府门前已闹哄哄的。

若干马车停在门前,车辕上挂着避尘的青布帘,仆役们正把最后几只箱笼往车后捆。

范柔沅早掀着中间那辆马车的帘角等在那儿,见柳嘉之被扶着过来,忙探出身子:“五姐姐!五姐姐我在这!”

柳嘉之笑着摇了摇头,踩着车凳弯腰跟着她进了车厢。

里头铺着厚毡,靠窗摆着个小几,几上放着的暖壶正冒着热气。

范柔沅刚坐定就往窗外瞟了瞟,见范纯礼正踮脚往车这边凑,忙笑着对柳嘉之说:

“六哥哥又被大哥哥训了,姐姐你快看。”

柳嘉之顺着她的目光往外看,范纯礼被范纯祐拍了下后背,正揉着胳膊往远处挪,嘴里还嘟囔着什么。

她也忍不住弯了弯唇。

“启程!”范纯祐请示范仲淹后,一声令下,车夫扬鞭赶马,车轮轱辘轱辘转起来。

“车要动啦。”范柔沅拽了拽柳嘉之的袖子,两人身子都轻轻晃了晃。

“沅儿坐稳了。”柳嘉之轻轻搂住身旁微晃的小人儿。

“五姐姐,到了邠州,咱们住在一个院好不好?”范柔沅在她怀里凑过来,眼里亮晶晶的。

柳嘉之点头,把帘角放下来,轻声应道:“好。”

*

街角暗巷中,晏井承双手抱臂背靠着墙立着。

身侧的喻赤手里把玩着随手捡的石头,静待范家马车转过巷口,才偏头问:

“你先前在院里摆弄的那些铜线呢?我昨儿去瞧,竟空了半片地。”

晏井承没看他,目光还追随着马车消失的方向。

“做废了。”

他顿了顿,从怀里摸出个巴掌大的木匣,“试了许久,铜丝缠磁石传声的原理我还是没搞懂。”

“所以你便做了除夕那日的厚册子?”喻赤打趣道。

晏井承抬手蹭了蹭下颌,胡茬微微扎手,“铜线传声做不成,便换个样子。也算是……隔着千里也能听见我的声音,还能把我们的点点滴滴都装进去的物件。”

喻赤眉峰一蹙:“你既已试探出她是小之,直接带回来便是,还费什么事?”

晏井承继续凝视着远方,没说话。

风卷寒气掠过暗巷的幡旗,范家马车彻底没了影的街口,他才低声道:

“你没瞧见方才她上车时的样子。”

“小之如今有了一个完完整整的家,有为她着想的家人,我横竖追着她去便是。”

喻赤噎了噎,没再说话。

化雪的缘故,檐下雪开始簌簌往下落,晏井承转身往巷深处走:“走吧。范家一行走得慢,待过了黄河派人跟着,别露了踪迹。”

*

紫宸殿早朝刚散,群臣按品级往外走,脚步声里总夹着几句低低的议论。

韩琦攥着笏板走在前面,听见身后两个年轻官员凑在一起嘀咕:“范相公家的车马,方才过金水桥了吧?听说天不亮就动了身。”

另一个叹口气:“邠州那地方,冬天能冻掉耳朵,一家妻儿老小跟着,这一路遭罪了……”

话没说完,被旁边人拽了拽袖子,原是保守党代表王拱辰正从旁经过,那两人忙收了声,低头往侧边让。

韩琦心里堵得慌,刚要回头,却见富弼快步跟上来,压着声音道:“别回头,王拱辰在后面呢。”

他顿住脚,眼角余光瞥见王拱辰正挨着另一保守党代表吕夷简走过来,脸上是掩不住的得意:

“早说新政行不通,偏要拧着来。如今离了汴京,倒也算给朝堂腾了地方。”

吕夷简没接话,只捻着胡须轻轻点头,那默许的意思再明白不过。

韩琦听见这话,眉头微蹙,却没作声。

庆历三年,满朝都盼着新政能成,如今人走了,得意的得意,惋惜的惋惜,倒像一场热闹散了场,只剩满地狼藉。

龙椅上的赵祯还没起身,隔着殿门的纱帘,外面的议论隐约能听见几句。

方才张茂则来报,说范家车马出北门时,范仲淹特地勒马回头望了眼宫墙,没说话,只对着方向拱了拱手。

“陛下?”张茂则轻声唤了句,见赵祯没动,又补了句,“该回福宁殿用早膳了。”

赵祯收回视线,微微颔首。

“走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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