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淡的光线无力穿透帐内的每一处角落,留下大片模糊的阴影。
榆禾耳边不断传来柴火簌簌声,他疲惫地微微睁眼,角落里正对着的火光晃得他眼角酸涩难耐。
鼻尖不再是清甜如蜜的鹅梨香,榆禾被呛人的木柴味熏得喉咙刺挠,身下松软华贵的衾褥榻铺也被冷冰冰的石头板取代,他敢肯定,此刻背后的皮肤定是会磕出红印子来。
陌生环境带来的不安使榆禾强忍刺眼光线,抬眼困惑地望着顶部眼花缭乱的图案。
整片布料中叠涂着繁杂的玉器图式和猛兽图画。
东南面绘着大量的青铜器样式,瓶身刻着的黑虎图腾粗矿凶猛,虎身布满歪曲扭斜的异域文字。
西北面的四足蛇,踩着火把缠绕在巨型蝴蝶的展翅周围。中心立着通体金色的孔雀,尾羽片片挺拔盛开,羽尖的宝石仿若一枚枚瞳孔在诡异巡视。
榆禾只看了几眼,无端感到冷汗蔓延全身。即使没有赏丹青的丰富阅历,也能评判这些歪七扭八的通通为下等之作。
他拼命想要从石板床起身,逃离这四处古怪之地。
不知为何,没有被束缚的手脚却使不上力,身体也离奇缩水,重回孩童时期的三头身,嗓子只是干哑,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挣扎一番过后,门口传来两个人稍显急促的脚步,直至外面传来阵阵倒地声,才模糊响起交谈话语。
“少君,王帐那边一切如常,未发现我们动作。”
“继续盯着,不可掉以轻心。”
那两人已然步入帐内,榆禾缓缓掀开一丝眼皮缝隙,床边的背影晃眼一看,很是宽厚,这人穿着灰青色的狼裘大氅,铜钱粗的辫发垂在身后,辫尾还缀着颗红珊瑚珠。
和他百宝箱里头的宝石弹珠成色相差不大,一时间有点手痒想去拿。只可惜,他如被点穴般定在床上动弹不得。
“少君,恕属下僭越,此举是否太过冒险,这些年,王上愈发对您的处事不满,从中周旋已是不易,现下又……”
被唤为少君的高大背影抬手制止跟从的话语。
榆禾正偷听得津津有味,须臾间就对上一双碧眸,方才还背对他站着的少君,现在已坐在床边无声看他,榆禾来不及再紧闭双眼。
怎料,眼皮陡然感触到干燥的暖意,掌心柔和地微拂过颤动的睫毛。
来人以轻缓的力道助他阖眼,伴随着衣袖扫过来的异香,紧绷的身体慢慢放松,陷入混沌之前,榆禾最后听闻极轻的。
“睡罢。”
榆禾猛得从锦榻里翻身坐起,揪着衣领大口喘气,碎发被汗水打湿,黏在光亮的额前,寝袴都蹭到腿弯处堆叠起,细白光滑的小腿曝于微凉夜色中。
从梦境瞬间回到现实还有些恍惚,仿若当真是经历过般,背后莫名还有余存些许石板的冰凉之感。
即使榆禾的动静很小,砚一打小训练出来的听力还是第一时间发觉,悄无声息地从外间赶来。
点起最远处的一盏灯,将绣幄撩开,系在榻梁的弯钩处,复而折回食案旁倒了杯温热的茶水。
砚一温声道:“殿下,可是梦魇了?”
榆禾伸手拽住砚一的衣袖,拍拍身侧的床榻,烛光投入圆润眼底,泛起蒙蒙水汽。
砚一了然,顺从地挨着边缘坐下。
榆禾就着他的手咕噜喝完一整杯水,喉间的痒意才压下,微微发白的唇间逐渐盈润许多,嫌热地胡乱把脖间发丝抛去身后,露出雪白,骨骼分明的锁骨。
随即配合地仰起脑袋,额间的汗水被细心擦拭去,鬓发服帖地被拢至耳后,榆禾捂着跳得些许猛烈的心脏,朝身旁挪去。
冰凉的双腿缩回锦被内,膝盖抵着砚一瘦劲的大腿回温,榆禾小声张嘴抱怨:“砚一,你不知道刚才我做了多可怕的梦,睁眼发现自己躺在陌生的营帐内,想起身还没有力气。”
“就跟话本子里被下了软骨散般,手脚不听使唤,而且我还莫名缩小到只有两三岁的身体。”
说到此,榆禾低头看自己稍稍修长些许的手指,还好还好,不是梦里的小胖手。
年幼时,榆禾没少被舅母捏着手心手背肉,笑着讲小禾是个有福气的。就连舅舅也说,他让每一粒粮食都发挥至极,是大功一件,不浪费丁点。
砚一趁着榆禾摊开手,顺便将粘糊的手心也清理干洁。
殿下如今十五岁的手指仍旧保留软乎肉感,指尖粉润,骨节初显,不过确实匀称不少。砚一现今刚十六过半,九岁来殿下身边时没少听他念叨。
榆禾搓搓干爽嫩滑的掌心,更大幅度坐靠在砚一半个身子前,很是不爽地嘟囔:“甚至让我睡的是石板床,又硬又磨人的!砚一,你快帮我看看,背上没留红印子罢?”
榆禾说着就背过身去,跪坐起身,里衣一把掀至肩胛处,露出大片甜白釉般细腻的肌肤。
砚一迅速查看完,抬手将殿下的衣摆抚下,拿来被褥给他盖住,从脖颈直接兜到后腰,盖得严严实实。
砚一道:“没有印子。殿下,入秋早晚凉。”
榆禾大松一口气,刚惊醒时的恍然也散去大半,悠悠然顺势靠坐在砚一身边,继续嘀咕:“我还看到很多奇怪的图案,画着什么虎啊蛇啊孔雀啊,真真是四不像的。”
“还梦见一位叫少君的,和他对面的人云里雾里不知在讲什么,然后他一伸手,我在梦里晕过去,睁眼就醒来了。”
“可惜,我分明看清他的脸,现在却只记得模糊的身影和碧色的瞳孔,不过,我若只对他有印象,那么他的样貌定是极俊的。”
听闻图腾和少君,砚一微蹙眉,不经意搭上手边的腕间,脉象只有些惊惧,没有异常,但明日还需唤秦院判再来观望一番。
榆禾又想起那颗晃眼的红珊瑚珠子,正心生痒意,想拿点什么玩玩,就抓到砚一探过来的手,便顺势拉住不放,捏着他的指腹揉来揉去,极有兴趣。
殿下惯爱随时随地拾取些小物件玩赏,砚一掌心和指腹有不少练武留下的硬茧,榆禾时而晚上不想睡,拉着他闲聊时最是爱摸。
没有玉石的清润平滑之感,粗糙磨砺与柔软凝脂相碰,触感新奇,榆禾乐在其中。
摸着熟悉的硬茧,榆禾飘浮的心渐渐安定,梦到底是梦,他怎么可能在砚一眼皮子底下被人掳走。
砚一以为他还沉浸在梦魇中,空着的手抬起,轻拍着少年单薄的背部。
“咦?”榆禾抿嘴道:“舌尖怎么突然开始泛苦味,好像梦里被迫吃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一样……难不成是迷药?可我现下都醒了,应当是错觉罢?或者纯粹是受惊所致?”
榆禾正舒服地享受安抚,背上的手却略微停顿,他转眼望向身边:“砚一?砚一?是不是太困了,那快去歇息罢,让拾竹来陪我也是一样。”
“抱歉殿下,不该走神。现已寅正,可要用些什么?”砚一瞬间恢复原状,暗怪自己失态。
榆禾先前还不觉着,现在听砚一念叨,肚子便有些空落落,瞳仁亮起星光,兴致昂扬点起菜来。
榆禾笑着道:“正好压压苦味!我在梦里竟然还能闻着烤羊肉的香气,那就来点羊肉馅的炸饼,还想吃鹿肉糜蒸蛋,松瓤鹅油卷……”
砚一自是应好,帮殿下掩好被子,利落下去吩咐准备吃食,顺路喊来今夜不当值,歇在偏院内的拾竹陪世子闲聊。
榆禾作为已故长公主的嫡幼子,上头有一位年长三岁的兄长榆秋。
皇帝舅舅对他和长兄殊锡频频,皇后舅母也极为疼爱,不忍他们孤零零地待在公主府,收拾出南面的瑶华院给他们居住。
不过阿秋兄长现已十八,早早被封为安定郡王,正式袭府,不宜再居后宫,这几年里,便只有榆禾一人独住气派非凡的整座别院,没人抓他看经义,很是肆意快活。
原本榆禾也到了移居外府的年纪,但兄长自请去封地巡视,不在京中,如此一来,皇舅母更是不舍放手。
皇后担忧榆禾年幼,离了哥哥生出不自在,特令院落内的下人好生侍奉,可榆禾不太习惯一院落宫女侍从的阵仗。
他在院内用落叶堆雪人玩,不出半个时辰,整个景福宫上上下下全知晓了。隔天还能听见侍女和内侍们在撒扫时互相提点,那颗大桃树底下可不能清理,小世子玩得欢呢。
大大影响世子的形象啊!榆禾红着脸无声呐喊,他那只是一时兴起罢了!
因此,寝院内便只有侍从拾竹和砚字辈的暗卫,其余下人都留在前院。小厨房更是轮流待值,确保世子随时都能吃上口热乎的。
那厢的小厨房已然亮起微光。
榆禾小时候常能蹭到御厨所制的膳食,口味无形中养得贵气,食材一尝便知好坏新鲜与否。
御赐跟来瑶华院的御膳房胡大厨,每天清晨就会开始准备一系列高汤,世子吃得开心,他干活都有劲头。
这边一听世子贴身侍卫报来的菜单,胡大厨面上仍旧是热络的笑意,暗自咂摸着大早上吃这些是油了点。
当然,他也不敢胆大包天教育主子,他们身为宫内厨子的首要本领就是学会搭配,让主子们吃到满意的同时,也吃得舒心。
这些食材本就备得充足,几个锅同时大开,没一会儿小屋内就热火朝天地忙碌起来。
砚一倚在门框,边盯着整个厨房的动作,边沉思殿下奇怪的梦境。
胡大厨早就见怪不怪,也没有被伺察的拘束。这还是圣上的口谕,着人仔细分辨各类食物是否会相克,虽然他们大厨也有着丰富的经验,但毕竟谁也不敢拿精贵的世子殿下试错。
半柱香的功夫,小厨房内陆续摆满几盘吃食,还配上解腻的秋梨酸梅汤,清口爽脆的酸黄瓜丝,一小碗撒上葱花的馄饨汤,全都来调和荤腥的油腻。
眼见各类准备齐全,砚一收回思绪,既稳又快地端着热气腾腾的早膳回到院内。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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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红珊瑚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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