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子里弥漫着湿润好闻的草木清香,篱笆边栽种的花儿们,不胜风吹雨打,七零八散落下一地残红,梦卿卿顺着篱笆小道进了屋。
屋里光线昏暗,有种陈年积郁的沉闷,梦老爹躺在床上,正撕心裂肺咳着,每一声都像是要把心肺呕出来似得,蜡黄的脸憋得通红。
“爹爹!”梦卿卿连忙收了伞,顾不上换下湿衣,放下竹篮,快步走到床边扶起爹爹,轻轻拍抚他的背脊,又倒了一杯茶水喂他喝下几口。
过了好一阵,梦老爹的咳嗽才稍稍平息,喘息着靠回枕上,抬头看向女儿,目光里带着询问。
“药抓回来了。”梦卿卿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些,避开爹爹的目光,转身去拿竹篮里的药包。
她的指尖刚触碰到微湿的油纸包,巷子里血腥的一幕不受控制地又闪回眼前,胃部一阵抽搐,她轻轻吸了一口气,压下不安情绪,不敢让爹爹看出端倪。
“怎么出去这么久?”梦老爹的声音气若游丝,带着喘息,“瞧着脸色也发白,路上出事了?”老人久病,心思反而格外敏感。
“没事,爹。”梦卿卿低着头,动作麻利地解开药包,拿出小药铡,“雨太大,路上滑,走得慢了些。”她将几味药材放进药铡里,拿起小铜杵,一下一下用力捣着。
沉闷的捣药声在屋子里回荡,掩盖了她紊乱的心跳,药草苦涩气味稍稍驱散了心头那丝血腥的寒意。
她一边捣药,一边想谢皖沉的那几下拳头,还有他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说“他该死”时的神情,真让人心惊。
最让她觉得不安别扭的是,他看向自己的眼神里,好像有些不正常的热络关切……
梦老爹又咳嗽了几声,便闭上眼睛养神,似乎接受了女儿的解释。梦卿卿悄悄松了口气,专注捣药,只想尽快将那些纷乱的念头也一同捣碎。
药在砂锅里咕嘟咕嘟翻滚着,药香充斥了整个小屋,梦卿卿守着爹爹喝了药,老人家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呼吸虽然粗重,但总算平稳了些,她这才感觉到浑身湿冷的衣服贴在身上,有些寒凉,刚想进房间换件干爽的衣服,院门外却传来拍门声,来人可能是个急脾气,力气很大,震得门板嗡嗡作响。
“梦老爹,梦姑娘,开门呐!”。
梦卿卿的心忽然就蹿到了嗓子眼,下意识看了一眼熟睡的爹爹,拿起桌上的捣药杵用作防身,快步走到院里大门边,她没敢立刻开门,隔着门缝低声道:“谁?我爹刚睡下。”
“是我,谢皖沉。”大概等的有些久了,门外的声音有几分不耐,又似乎努力想显得温和,“我来给梦老爹送点东西,梦姑娘你快把门打开吧。”
梦卿卿心里有些诧异,再三犹豫,还是轻轻打开了门。
门外果然站着谢皖沉,他换了一身干净的灰色长衫,头发湿漉漉地随意束在脑后,露出饱满的额头和棱角分明的脸,眉骨那道细小的伤口已经结了深红色的痂,他手里提着一个**的鱼篓,里面两条肥大的鲈鱼还在噼啪甩尾挣扎,飞溅出来一连串细小的水珠。
“谢大哥,你这是?”梦卿卿站在门口,看了一眼他手里的鱼篓,又迅速移开目光,不知道他什么意思。
“喏!”谢皖沉不由分说将鱼篓往前一递,动作干脆利落,“刚在河里抓的,很新鲜。给梦老爹熬汤喝吧,病了就得好好补身子。”
卿卿连忙推辞:“这怎么行,我们不能要的,而且我爹爹他......”
“给你就拿着!”谢皖沉不听她把话说完,眉头一皱,声音大了几分,显出些执拗,“我谢皖沉送出去的东西,断没有收回去的道理。你爹病着,吃了鱼汤才能好得快。”他为人似乎很是慷慨,做事的派头也很坚决强硬,丝毫容不得人拒绝。
但是梦卿卿还是没接。
他见卿卿不动,索性一步跨进小院,目光扫视一圈,径直走向了西房屋,凭直觉里面是厨房。
还真让他找对了,他进了厨房,将鱼篓“哐当”一声放在旁边的木墩上,两条大活鱼受了惊吓,甩尾拍打得更加起劲了。
梦卿卿连忙跟进来,站在门边,蹙眉望着这位不速之客,他完全没听见她刚刚说的话吗。
“咦?家里水缸在哪?”谢皖沉环顾四周,撸起袖子坐下来,一副准备动手收拾的架势。
看着他风风火火热心肠的样子,梦卿卿阻拦的话到了嘴边又咽了回去,怎么说人家也是好心来的,把话说的太绝拂了他面子不大礼貌,而且这个男人的行动力强得令她完全无法招架。
无奈,她指了指墙角。
“哦好。”谢皖沉舀了一大瓢水倒进灶台上的陶盆里,抓起一条鱼,拿起菜刀,熟练地刮鳞,开膛破肚。他做这些粗活时神情专注,手臂肌肉结实有力,充满了男性力量感。
很快,鱼腥味混合着雨后的泥土气息在小小的院落里渐渐飘散。
“今天那事,你不必放在心上。”谢皖沉一边利落地处理鱼内脏,一边头也不抬跟梦卿卿说话,像在谈论天气一样随意。
“那张屠户是恶棍,仗着自己比别人多几两肉,整天欺男霸女,惹了事官府也拿他没办法,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我今天废了他,那是替天行道做好事,老天爷都看着呢,谁不叫好?”他语气笃定,带着天真的正义感,“像他这种人渣,活着就是祸害,死了好,早死早干净,下辈子投胎都不一定能做个人,我看当畜生最适合他了。”
他用力将刮干净的鱼“啪”一声放进清水盆里,水花四溅。
“我谢皖沉行事,向来都对得起天,对得起地,对得起自己的良心!”他直起身,甩了甩手上的水珠,看向梦卿卿,眼神坦荡得灼人,“路见不平,拔拳相助,我是替天行道,天经地义。你一个姑娘家,以后遇到这种事,千万记得躲远点不要管,要管,也得是我这种有力气有手段的男子汉来管!放心吧,以后有我呢,你们不会再受欺负了。”
他出口的一连串话语像一块块沉重的石头,噼里啪啦重重砸在梦卿卿心头。
拔拳相助,替天行道,天经地义。
他说得这么理直气壮,仿佛世间的是非黑白在他眼中清晰得像泾渭之水。
可那毕竟是一条人命啊,这人横行霸道不假,出手狠狠教训够了,让他知道厉害,给他一次改过自新的机会,若日后再犯,再严惩也不迟,就这么两三下被他活活打死了。
梦卿卿张了张口,想告诉他胡屠户家里还有一个刚足月的女儿,这么小就没了父亲......但看着谢皖沉坦荡无畏的眼睛,她如鲠在喉,心底生出一股寒意。这人的世界,只有简单的黑与白,对与错,力量与征服,他那套充满暴力的行事逻辑,让她无语,同时在心底感到一种不安。
“那官府那边怎么办?”梦卿卿忍不住低声问。
“哼!”谢皖沉冷哼一声,不屑道:“怕什么?那张屠户的仇家多了去了,谁知道是哪个好汉替天行道?再说了,我谢皖沉行得正坐得直,就算查到我头上,我也敢认!杀个恶霸,为民除害,难道还犯了王法不成?”
他满不在乎地挥挥手:“我谢皖沉虽然在码头做工,但也有一帮靠谱的兄弟朋友,都是有头有脸的大人物,这么点小事,屁都不算,官府管不住我。”
他提起另一条鱼,手起刀落,鱼头应声砍断,那干脆劲儿,看得卿卿心头又是一颤。
倘若别人听了他这话,一定会笑话他,觉得他在瞎吹牛,但是梦卿卿相信此言不假,谢皖沉这人,绝对不简单。
“好了!”谢皖沉将两条处理干净的鱼放进陶碗里,又把沾血的菜刀在水缸沿上蹭了蹭,“弄干净了,熬汤吧,记得放两片姜去腥。”他顺手拿起灶台边一块干净的抹布,胡乱擦了擦手,动作随意又粗犷。
“嗯。”卿卿含糊应了一声,心情复杂,可无论如何,他救了董珍也间接帮了她,这是事实,现在又为爹爹送来鲜鱼养病,这份人情,她得认。
“你不用跟我客气。”谢皖沉大手一挥,脸上露出得意的笑容,“街坊邻里的,互相帮衬是应该的。”他眼睛一直望着卿卿清秀的脸,顿了顿,声音不自觉地又放低了些,“更何况......你一个姑娘家,爹爹又病了,不容易嘛。”
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太过敏感,梦卿卿觉得气氛有些异样,不着痕迹地往回偏了偏身子,避开了他的目光。
两相无言。
谢皖沉也不再多说,他跨出院门,身影很快消失在街道尽头。
梦卿卿站在门口,那两条被宰杀的鱼的淡淡血腥气充斥着小院。她看着泛着银白色泽的鲈鱼,想起谢皖沉那双坦荡无畏,充满原始正义感的眼睛,和他口中那套“替天行道”的残酷逻辑,心中一片纷乱,这个人,像一场突如其来的风暴。
他带来庇护,也带来毁灭。
他离经叛道,却自诩正义。
他粗鲁莽撞,却又有着一种奇异的担当。
他像一团熊熊燃烧的野火,炽热,明亮,却也极度危险,随时可能将靠近的一切焚毁。
她默默地走到灶台边,生火,烧水,直到锅里的水渐渐冒出细小的气泡,她将鱼轻轻滑入水中,看着洁白的鱼肉在滚水中慢慢翻卷,变得紧实。
鱼汤的鲜香渐渐取代了血腥和鱼腥,谢皖沉送来的两条鲈鱼熬成了浓白的汤,屋内的爹爹又发出一阵压抑的咳嗽声,她小心地撇净浮油,盛出一碗,扶着父亲小口小口地喂下。
梦老爹昏沉间勉强喝了几口,汤水的温热暂时压下了他胸腔里磨人的咳喘,脸上也透出了些淡淡的血色,他望着女儿忙碌的背影,不知道在琢磨什么,嘴唇动了几下,到底没说出口,百转千回最终都化作一声悠长的叹息,沉沉睡去了。
而梦卿卿此刻毫无知觉,命运的网正慢慢收紧,早就将她和这个注定带来腥风血雨的男人牢牢系在一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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