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府,书房。
涂盛喊完那句话,就被雪隐押住,街上走的走,空的空,最后一群人浩浩荡荡地回了府。
沉璧一路上想了很多。
想到从前的一些事,发现自己真是蠢得可怜。
被人骗了这么久还替人数钱。
被骗着给人做了那么久的娘子,还想着怎么和夫君琴瑟和鸣,被人利用也轻易揭过,种种件件,真是可笑至极。
大概连沉璧这个名字都是假的。
站在案前,看夜晚将至,灯烛已燃,裴映坐在案后,灯花噼里啪啦,灯打在他鼻梁之上,明暗交界之处,显出几分庄肃。
周围静得一个人都没有,沉璧有些精疲力尽了,她开口道:
“所以,你到底是谁?”
说着说着她自己都笑起来,“锦衣卫?我是不是该叫您一声裴大人?”
裴映终于动了动,烛火的影子在他脸上跳跃,显出几分诡谲。
“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
“不是我想的那样是哪样?” 沉璧忍不住大叫,“我给过你坦白的机会!你说过不会再骗我!可是到头来,你还是一直用假身份骗我!我不知道你是谁,日日与你同进同出,你是不是觉得我很可笑?你一定在心里想,这个女人蠢得令人发笑,真好骗。是不是?”
裴映好像很疲惫似的捏了捏眉心,“你先冷静一下,坐下来,我们好好谈谈。”
沉璧作势要转身离开,“我跟你没什么可聊的。”
裴映从案后站起来,“难道你就不想知道我为什么骗你?你就不想知道你到底是谁?我到底是谁?”
沉璧怒极反笑,“这么听来,你竟是有苦衷的?”
裴映从帷帐后走出,离沉璧走近了几步。
方才隔得远,室内又昏暗,裴映竟未发觉沉璧身上抖得这么厉害。
裴映伸手一点点靠近沉璧,低头去寻她的脸,这才发现她竟然已经泪眼盈盈。
裴映心头略带烦躁的怒火终于平息了下去,泛上几点不明不白的怜惜。
沉璧冷声回呛,“难道是有人把刀架在你的脖子上逼迫你与我在一起?”
月光打在她脸上,显得她的脸上肌肤如玉一般,裴映在心中兀自思考一番,面上装作挣扎的样子,开口道:
“我确实瞒了你许多。你与我过来,我一一说与你听。”
裴映宽大的衣袖搭住沉璧的肩,半强迫半哄骗一般把她引到了内室,又诚挚地握住她的手:
“今日之事,全是那女人的挑拨离间之计。”
沉璧冷冷地说道:“江澄心?她不是你带到我面前的?”
裴映头低下去半刻,又抬头笑着说道:
“夫君识人不清,不小心把她放了进来。实际上,她是我政敌派来,专门离间我们的。”
裴映双手合围,握住沉璧的手,诚挚地说道:
“我确实是她口中的锦衣卫。可夫人也应该知道,锦衣卫,受天子之命,位列清华,身依宸禁,自然是被无数人盯着。夫君在这样的位子上,难免有时候出了疏漏,被人抓住。”
沉璧道:
“可见她说的也不全然是假话。”
裴映收紧了手,“我承认,我不应该隐瞒你的身份,还骗你。我们之间确实未成婚。”
“可你们一副老相识的样子,这又是做给谁看?”
裴映勉强笑了笑,“我多年未见你的同乡,自然是忘记了他们的长相。她坚称自己的身份,我一时不察,竟被她糊弄过去。”
沉璧面无表情地问道:“那我究竟是谁?”
裴映吐了口气,“我们确实是在我的从军路上相遇的,那时候我们也一见倾心。这一点,我没有骗你。后来,我在战事中护驾有功,破格被提拔为锦衣卫,我返回我们遇见的地方,带你入京,想要与你修成正果。那时候,我已经准备好向皇上请求赐婚,但是,世事难料。”
裴映仗着沉璧对朝廷之事不了解,不知道锦衣卫向来从世家子弟中挑选,要不便从京营武将中的有潜力者中挑选,他杜撰出的这一段经历根本毫无依据。
裴映皱着眉道:
“我母亲不同意我们的婚事,认为你……出身平平,不能于我仕途相助。我不愿听从她的话纳你为妾,但也确实无可奈何。后来,你心灰意冷,独自离开。在路上,遭遇横祸,撞到了头,晕了过去。”
“那件事之后,我便向皇上请求出外差,带着你在外治病。你醒过来之后,居然什么都不记得了,我不敢让你想起来我从前做的窝囊事,只好顺着你的话承认,也算……也算是我见不得人的一点心思,我们竟阴差阳错成了真夫妻,这段时光对我来说是那么得美好,就像一场梦……”
“但如今,梦醒了。”
裴映望着沉璧道:
“你……还愿意给我机会吗?”
沉璧低着头,看不清神情,“那我父亲的事是怎么回事?”
裴映回忆着云晦调查后呈上来的案卷,“你……似乎与你的父亲,关系不好,你也未与我多说,我们遇见之时,便是你背井离乡出来做工之时。”
涂盛这个人并非凭空出现,他有着完整的过往经历和清楚的家庭关系,他是新芫村的人,这一点和之前他们调查沉璧的结果一致。
云晦在涂盛出现之后,迅速去他的家乡调查了他的过往:丧妻,有好几个女儿,大女儿离乡打工之后便再无音信,后来饥荒降临,几个女儿相继离世,他自此辗转谋求生计,去年来到的修水县。
这个大女儿的年岁和沉璧也对得上。
裴映悔恨轻易地让别人抓住了自己的软肋,查到了沉璧的家人,把主意打到了她头上。
前段时间云晦向他汇报,茂原有羽化宫少宫主的踪迹,却未查出别的,后来却派来江澄心这么个人物,彻底搅得他不得安宁。
真是不能小瞧了这群人。
而沉璧只是个外宫宫人,懂得什么?
一切都只能怪这群人贪心不足,妄图报复他,却意外出了纰漏。
沉璧似乎不想与他多说,裴映又开口,“遇见你父亲,真是太过于偶然了。也幸好遇见了你的父亲,如今,你可信我说的话了?”
这个父亲也一定是被羽化宫那群人专门找出来做挡箭牌的,只不过不知为何出了岔子,竟在这样一个不合适的时机登场。
不过如今说什么都晚了,这个涂盛已经在自己手中了。
裴映轻轻一笑,“还在生气,夫人?我也是有苦衷才……”
沉璧哂笑,“怪不得我从前去县衙给你送汤,你的办公之所竟是最好的一间,县衙里的人都对你恭恭敬敬,就连有一次见你和县令大人说话,竟是他站在堂下听你吩咐。”
“我当时还觉得奇怪,却没想到原来一切早有踪迹。”
“那那位谢大人,恐怕也是你在朝中的同僚吧?”
裴映不语,沉璧轻笑一声:“真是难为你们陪民女做戏了。”
裴映想了想,“我一定会解决我母亲那边的事,给你一个名分的,好吗?”
沉璧轻轻抽回手,掸了掸自己的袖子,“不用了,今日一下子知道这么多,不知怎么的,我竟有些累了。既然你们说他是我父亲,那便是吧。明日我便待着他离开。”
裴映一下子站起来,还要再说什么,沉璧一句话又把他堵了回去,“毕竟,这回连和离都不用了,我们本来也不是什么夫妻,对吗?”
沉璧说完,头也不回地径直往外走。
裴映想上前拦住她,却不知道该用什么拦住她。
该说的,全说了。
能演的,全演了。
她到底要怎样?
裴映阴沉着脸想,为什么留她在身边就这么难?
裴映回身,措不及防一下子将桌上摆放已久的霁蓝花瓶挥倒在地。
罢了,今晚先让她冷静冷静,明日,想必她定能回心转意。
屋外的人听到动静,没有一个人敢进来。
明月高悬,今晚注定不眠。
*
第二日,天色尚且蒙昧,裴映带着人亲自去看了看涂盛。
他已经换上了一身体面的衣裳,坐在八仙椅上,乍一看到裴映,局促地搓了搓手,起身迎接。
裴映上前握住他的手,用了些力托住他坐下,涂盛显然是从昨日的阵仗和这府邸的气派中感觉到眼前人的非富即贵,颇有些不自在。
裴映和他寒暄了几句,复开口道:
“沉璧在那边院子里,现在应当在用早膳。不如与我去看看她?”
涂盛抹了抹头上的汗,“这……那劳烦大人了。”
裴映笑着说“不麻烦”,然后起身带着他去了琼梧院。
一进门,果然,沉璧在用早膳。
一看进来的是裴映,她冷淡地把视线转过去。但听到涂盛的动静,她又把头转回来。
涂盛明显十分激动,“女儿!你……昨日有个侍卫大哥跟我说,你失忆了?你还记得爹爹吗?啊?”
沉璧罕见地沉默了半晌,没有回答,反而对着裴映道:
“你带他来这里干嘛?”
裴映没有回答她,反而握住了涂盛的手,满含歉意地道:
“沉璧她还是没想起来,过段时日我再带你来吧,让她再适应适应。”
涂盛喏喏应是,回头深深看了眼沉璧,这才离开。
裴映送走了涂盛,径直走过去。
沉璧早在他们说话的间隙便吩咐人撤下碗筷,自顾自躺回了床上,不愿与人交流的意思很明显。
裴映过去好脾气地哄她:
“竟是连父亲都不愿见了?你不愿见我便算了,怎么连带他也不见了?”
沉璧正色道:
“不愿见你,也不愿见他。如若真如你所说,我小小年纪背井离乡,失去音信这么多年却不见他寻我,想必我对他也算不上重要。何必待见?”
裴映收敛了笑容:“真绝情。”
沉璧对此不予置词。
裴映瞧着她绝情的后脑勺,“当真要和我分开?”
他一边说一边伸手向前,试图要抱住沉璧。
沉璧被他困在狭小的床上,不一会儿便气喘吁吁,“你如今说理不过,便要强上我吗?”
裴映闻言,附在她耳边说了几句不成调的话,沉璧更是气急,从他手里翻了出去,便要下床。
但紧接着裴映又耍戏法一般,不知从哪里掏出什么东西,一下子趁沉璧不注意套在她的手上。
沉璧动作停了停,去看手上的东西,那是一个白玉镯子,一看便脱胚于上等冰玉,种水通透,温润惬意。
裴映笑道:
“夫人,我可是连母亲传下来的传家宝玉都给了你了,你还不肯回心转意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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