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水的咸腥味不断侵略性地吞噬人的意志。
季寒声吊儿郎当地嚼着口香糖，蹲下身俯视被关在水牢里的年轻人，钥匙缠绕在指尖有一搭没一搭地转。
“白山。”沙哑地嗓音伴随着染上红血丝的眼，“规定时间早就结束了，你是想把我们淹死做成糖醋鱼吗。”
面对学员直呼其名的挑衅毫不在意，季寒声没脸没皮地笑：“到底是对我不熟悉，我这人最大的优点就是说话不算话。”
“2201号是吧，这么想休息，等所有人结束后你再多泡个半小时。”
季寒声挑眉看着他们，诧异自眼底稍纵即逝。这帮小兔崽子，倒是比他料想的能忍。
训练结束，一群人蜂拥而入月应尘的医务室，门被冲开发出的撞击声把电脑后头的月应尘吓了一跳，手里的咖啡洒得满桌都是。
“月医生，训练结束例行检查。”
月应尘压着火，充满危险的抬头。他抽出几张面巾纸擦手，墨蓝色的眸里火药味浓厚。
“白山没教你们恪守纪律？”
“进来之前敲门不知道？！”陡然拔高的音量惊得众人一颤，“幼儿园小朋友都知道体检要排队，人类进化没叫上你们？这年头野生人猿也能当特工，我今天真是见世面了。”
“滚出去，一个一个进。”
得，这嘴，季寒声亲传。
蓝因进来的时候，月应尘正低头在病历本里记录情况，修长的手指翻动轻薄的纸条。蓝因看到他的脸，脚步顿了顿。
之前给自己动手术的医生。
月应尘抬头给了他一个眼神，没有任何惊讶的神情，他指了指一旁的椅子。
“坐。”
“2237，”月应尘平静地唤他的编号，“身体有不适的症状吗？”
“没有。”
月应尘拿开贴在他胸腔的听诊器，扭头提笔记录情况，将身子与对方凑近一点，掌心轻按对方腹部：“有不舒服随时说。”
蓝因点点头，没再开口。
“上次微创之后身体有什么异常反应吗，”半晌，月应尘一边检查，头也不抬地询问，似乎又想到什么似的补充，“别多想，对每一个患者负责，是医生的基本职责。”
男人的睫毛很长，雾霾蓝的狼尾被皮筋松松绾成辫子，垂眼看人相当清冷。
“一切正常，”蓝因轻声答道，“谢谢。”
“嗯。”落下最后一笔下意识轻点，月应尘合上笔盖抬起眼，“身体机能没问题，注意保暖，多喝热水。”
“明白。”
蓝因走出医务室之后，看着一群人倚在走廊上晒太阳。他正准备转身离开，被身后一道清朗的嗓音唤住。
“2237。”
蓝因面无表情地回头，是刚才那个2201号。对方长得很高，棕栗色的寸头下瞳孔一闪一闪，笑起来有虎牙。
像只狮子。
简术渡不自在地挠头：“早想问你了，21天选拔的时候那么多人，就你连滴血都没沾，你从前是哪个部队里的。”
蓝因轻蹙眉角，他从何处来的，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他目光冷淡地望向对方，突然有种不知道怎么沟通的无措。
再暗涛汹涌都被蓝因隐藏在平静的面具下，因而在他人看来，面前这位爷，摆着臭脸对简术渡的询问不屑一顾。
蓝因转身离开，简术渡觉得莫名其妙，大步上前伸手箍住蓝因的手腕：“诶你这人，跟你说话甩什么脸啊。”
蓝因感受到触碰，本能的不适顿时将他包裹，他猛地把手甩开：“松手。”
都是最意气风发的年纪，胜负欲像非洲草原上的野草，一个零星的火苗就足矣燎原。
“你什么意思？”简术渡压着火上前，猛地扯住蓝因的领口，粗暴的动作和身高优势激得蓝因一个踉跄。
“我说，松手。”冰冷的目光直直逼近，蓝因没什么耐心地警告。
“我不松，你要怎样。”嘴角挑衅上扬。
活动指关节的声音清晰可闻，简术渡低头看着俨然失去耐心的蓝因，偶然间的抬眼冷得彻骨。
“哟，还想打架——”
嘭——
干净利落的过肩摔，简术渡还没来得及吃惊，条件反射地翻身落地，膝盖一弯一个横扫，硬是凭蛮力扯过蓝因，二人扭打在一起。
“诶——有话好好说打什么架啊！”
“快快快，不是你俩停手！”
“教官来了！”
不知道谁喊了一声，在简术渡打红眼的时候，一股强硬的力量把他俩拽离开。
“再给我闹！都给老子住手！”
两个人背着手并排站在那，季寒声硬生生被他们气笑了：“进队没几天，团队意识没多少架倒是先干上了，我是不是还得夸你们血气方刚？”
“报告，多谢夸奖。”脸上有几道石子摩擦形成的血痕，简术渡莫名烦躁，想也没想地张口就怼。
都没下重手，蓝因更是有分寸，成员间小打小闹而已。季寒声眯了眯眼，但他并不打算惯着。
“哟，虚心接受表扬呢。”他抬脚毫不收力地踹过去，“三百俯卧撑，马上。”
“我先动的手。”蓝因冷不丁开口。
“我让你说话了？”季寒声没耐心地转头，一个两个都不省心，“谁先动手在我这没区别，打个架都打不明白。2237，就你能打是吧，过来，有本事和我打！”
“没必要。”蓝因神色平静的开口，不管他本人怎么想，这在众人眼里充满挑衅意味。
季寒声被气得都要撸起袖子上了，身后传来低沉的嗓音好像突然将蓝因冻住，无法无天的气焰顿时消了一半。
“本事不小。”
姜南穿着军装徐徐走来，抬手向行军礼的众人回礼，眼睛却轻眯着，寸步不离自己家那个刺头：“想和教官切磋？”
季寒声看向他逐渐收敛的笑容，嘶。笑面虎都不笑了，这家伙在劫难逃。
“报告，”蓝因硬着头皮开口，“不敢。”
“不敢。”姜南嗤笑着重复，再次抬眼就是极狠戾的一脚踹过去，他优雅地摘下手套，轻声命令，“站稳。”
“这么想切磋，我和你来。”骤然失去温度的嗓音，姜南上下打量面前欠揍的家伙。
“抱歉长官。”蓝因轻闭了下眼。
没有理睬，又抬起一脚踹过去。
“还知道是你的问题。”姜南毫不掩饰嘲讽意味地肯定，“打架，挑战教官，我怎么不知道ETER今年是人才辈出。”
季寒声突然就怀疑起自己的记忆，想当年自己和姜南那一批，好像闹得比这群兔崽子狠多了。
只许州官放火，他眯起眼看戏。
蓝因站得笔直，一旁做俯卧撑的简术渡更是想把自己隐身。
汗流浃背。
“道歉。”轻飘飘的两个字重重叩下。
蓝因走到季寒声面前，深吸一口气开口：“季教官，私自斗殴，挑衅教官，我的问题，向您道歉，我愿意接受一切处理。”
标准75度的鞠躬。
季寒声到底是嘴硬心软，刚想骂几句了事，姜南一个眼神淡淡地扫过去，示意对方晾着这小兔崽子。
就，这么晾着？
长达一分钟的沉默。
“赶紧起身。”季寒声皱眉让蓝因站直。
岿然不动。
“起来。”姜南冷声命令，蓝因这才站直身体，面无表情地直视前方。
好家伙，自己说话也不管用啊。
姜南看向一旁还在做俯卧撑的简术渡，突然间的注视让原本想极力刷低存在感的他浑身一颤，汗水流到鼻尖。
“还有你，这么想接受表扬。”
“对不起教官，说话不过脑，我的问题，任凭您处置。”简术渡手下动作不敢停，头也不抬大声检讨。
季寒声有些好笑，欺软怕硬的家伙们。
倒也不会真的和他们计较，季寒声面上不显地点头，没什么情绪地威胁：“再说话不过脑子，自己卷铺盖滚蛋。”
“是！”
一个两个欠的。
姜南淡淡扫了眼这群人：“2237，五分钟后我要看到你出现在我的办公室。”
“其他人，今天训练加倍。”
“明白。”
夜晚的风寒得彻骨，小树林里传来窸窣的声响。月应尘席地而坐，月光洒在他身上。
“你可真行，还要老大给你撑腰。”垂下来的碎发挡住月应尘半张脸，朦胧的月光笼着更是激得季寒声掌心微烫。
“他那哪是给我撑腰，不过是磨磨新人的锐气，顺带教育一下自家小孩。”漫不经心地开口。
“逆来顺受的没意思，我就喜欢能和我犟的。”季寒声意味深长地开口，下句话却前不着村后不着店，“我记得你喜欢玫瑰？“
“那是以前。”月应尘单手搭在屈起的膝盖上，脑袋向后仰，“那场战役过后，有人让我知道，玫瑰终究会腐烂。”
“你......”季寒声愣了愣，最后轻笑着摇头，“这台词有点中二了。”
从来没有人能完全共情他人，他知道。
“给你看。”月应尘轻扬起唇角，伸出左手小拇指，银色的戒指在月光下闪着神秘的光，“我的眼光怎么样。”
季寒声看着月应尘的眼睛，半晌，低声笑起来：“不错。”
季寒声背靠着他坐下，抬头看着天上零碎的星辰，寒风吹来，冷得彻骨。
没关系，月当挂高处，不应落尘间。
之前有学员问他，悄悄喜欢一个人是什么感觉。那时候季寒声翘着鼻子吹嘘，老子可是直球型选手。
喜欢就要重拳出击。
而现在，季寒声轻拢打火机的火苗挡风，雪茄的烟扬扬飘动。
暗恋？
暗恋是滚烫的吐息和藏在口袋里的玫瑰。
“门关上。”
姜南懒懒地坐在办公桌后方，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地轻扣桌面，明明是仰视，掀起眼皮却莫名有种压迫感。
蓝因关了门，面色平静地走到他面前，敬礼站军姿，标准得挑不出半点错。
“还觉得委屈了？”姜南觉得有些好笑。
蓝因疑惑抬眉，在触碰到对方视线的一刻闪电般撤回：“报告长官，没有。”
“蓝因。”
“到。”
“我之前和你说过什么。”姜南敛了心底莫名涌上来的情绪，弯着眼睛携带着几分逗弄地询问。
“为期半年，让我接触到监察队最高机密。”自以为回答的滴水不漏，蓝因顿时心底猜测到对方把自己叫来的原因。
是怕自己惹是生非，到手的鸭子飞了。
谁知道眼前这人没有半点欣慰的神情，反而眯起眼有点危险地看他。
“还有呢。”
蓝因觉得有些莫名其妙，抬眼非常不理解地递过去一个眼神，在对方拒收后不情愿地吐出几个字：“还有什么。”
“我说，私下里叫我什么？”姜南身体向后一仰，对自家小孩没有觉悟的情商表示不满。
小家伙犯错另说，刚捡回来可得先把心给捂热，省得到时候真就养出一个下属。
蓝因皱着眉扭过头去。
“回话。”不轻不重两个字。
“长官，这不符合规矩。”
姜南被气得声音都沉了几分：“你的长官可不会单独把一个普通新人叫到办公室来训，训练你们是白山的责任。”
“叫人。”丝毫没有欺负弟弟的自觉。
蓝因认命地张嘴，声音却小的跟蚊子飞有得一拼：“哥。”
就趁着蓝因低头看着地毯上的花纹，姜南嘴角勾起相当的弧度，刻意保持着沉默直到蓝因抬头和他笑着的眼睛撞上。
“抱歉。”终于舍得主动开口了。
“嗯。”姜南没怎么在意地回答，“他怎么惹着你了。”
前因后果其实早就了解得清清楚楚，不过要攻开小家伙的心防，总要让对方试着对自己倾诉。
情意关心？有。
可谁知道它的占比。
姜南向来是放长线钓大鱼，为了自己的目标威逼利诱，软硬兼施，步步为营。
蓝因抬头和他对视一眼，顿时给姜南一种难得的伎俩被看穿的感觉。蓝因的声色彻底冷下来：“长官应该早就知道了。”
“好，你唤的是长官。”姜南还是那副和煦的笑脸，声音却不同往常地染上不容置啄，“长官问话，有不回的道理吗？”
好看的眉拧起，兴许是真的没什么力气周旋，压下烦躁的心绪，蓝因吐了口气服软：“我不想说，哥。”
这时候知道叫哥了。
姜南站起来，凭借身高差低头意味不明地看向对方，莫名有种心被蛰了一口的刺痛感。
很久以后他都没有承认，那个时候的自己，就对蓝因产生了一种情绪，名为心疼。
半晌，姜南不动声色地叹了口气：“不知道怎么和他们正常交流，还是说他问的问题你也不知道答案。”
蓝因抿嘴没搭话。
有时候他真觉得姜南这人挺可怕的，明明是心冷得很石头一样五毒不侵的人，却还是笑脸盈盈的面对所有人。明明都无情地趋利避害说出利用关系，却还是做出那么多超出利弊的温情之举。
像条毒蛇，缠在你腰际，激得人心底发毛，不知道下一秒降临的是耳畔的嘱咐轻喃还是致命的毒素。
他好像能轻而易举地洞穿你的心，把你潜藏在深处的不为人知平静地说出，抚平你鲜血淋漓后留下的疤痕，在你最柔软的地方给予恰到好处的安慰。
像个能读心的怪物。
下一秒，怪物的手揉上了蓝因的发丝，他有些无奈地轻声开口：“我会带你一起找你来自何方，再找到之前，向前看。如果需要回头，我和家随时在你身后。”
姜南弯身和蓝因低垂的目光对视。
“还难受吗？”
蓝因摇头，面对姜南再三确认的眼神勉为其难开了金口：“没事了。”
确认他没有情绪后，姜南敛了笑意站起来，周遭的气场又变成了方才踹蓝因两脚的人：“现在你可以叫我长官了。”
“2237号。”
蓝因站直身子。
“道理都和你讲过了。”姜南掀起眼帘，眸子深邃得看不见底，“从最功利的角度你也知道，联盟不可能让一个把上级得罪光的人身居高位。”
“知道你会打架。”开口毫不留情地训，“但我要是为了你能打把你送到这，还不如直接把你空降到战场！”
“搞清楚你要的到底是什么。”姜南缓了缓语气，“没有人能磨灭你的傲气，白山也不喜欢言听计从的小白兔，但你要是继续当刺头甚至影响计划。”
“我不介意亲自收拾你。”一字一顿。
“是。”蓝因应声。
“现在，2237，我命令你别动。”姜南插兜状似严肃地开口，走上前去一把掀开蓝因腰际的衣服，惹得人浑身微不可察地一颤。
两块红的地方，刚才踹的。
“长官。”蓝因深深皱起眉。
“现在可以叫哥了。”姜南漫不经心地抬眼看他，“你哥想给你上药，顺便和你一块骂踹你的混蛋领导，你觉得怎么样？”
“我自己可以去医务室处理。”蓝因迅速拍外对方的手，不自然地后退两步。
姜南忍着笑意挥手放蓝因出去，看着蓝因离开的背影眼底的光复杂变换。
蓝因，一款在叫哥和长官之间自由切换的神奇少年。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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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暗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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