凛冬已去,初春已至多时,穿着单薄卫衣套着长款深灰色系外套的严晴步入高堂满座的屋内却只觉脚底生寒,就连原本就面无表情的神色都更低沉了几分。
“大嫂这些年为这个家所做的一切,大家都是有目共睹。”
“爸您之前住院,是大嫂一直忙前忙后不说,我和老二这些年一直在外地出差工作,家里的两个孩子也是她帮着来照顾,没少过吃,不少过穿,街里街坊有什么事她也冲在最前面,这周围关系上就没有和咱生分的……”
“要是这样大嫂还进不了祖坟,这街坊邻里的说不过去,你让别人怎么看咱家……”
坐在屋内正中央偏外的位置,穿着打扮很是体面的妇人一一举例着,换来的是坐在正堂中央双手按着拐棍扶手的耄耋老人长久沉思着的呼气。
一屋有着十二三人,年龄均已到天命年岁,围坐成圈,着装坐姿尽显庄严沉重,却没有一人有一句可以清晰、了当、敲定的话语……
严晴压低自身存在感的进门,有心无意的听着,低垂看路的眸子轻飘快速地掠过众人——无一不在蹙眉抿嘴,等候着坐在正堂中央那位长者的最终定夺。
这一次的家族集会讨论的便是那妇人口中的‘大嫂’,严晴称其大伯母,三天前大伯母从医院被接到了家中,如今已是弥留之际,癌症晚期,癌细胞已经扩散全身,最后时刻,医生建议回家静候,进行临终关怀。
只是如今全家人抛下病人,齐聚老宅,讨论的不是对患病者生命的惋惜,而是:一个患有癌症的妇人死后进不进得了祖坟,这样做又是否吉利。
人死不过几两灰。严晴不理解,为什么要讨论这些。要说入土为安是祖辈传统,那么死后下葬就好了,而如今能否下葬却成了头等大事,怕病患入土冲撞祖坟,影响家族运势。
说来好笑,早年村里有人为未出生就夭折的儿子风光大葬,却指着同时出生的双胞胎女儿说是祸星。
明明新时代发展的高铁已经修到了家门口,早该淹没在历史长河中的封建旧思想却依旧长存。
为家庭付出一辈子的女人到死都没在这个家站稳一席之地,那她这么些年辛辛苦苦忙上忙下到底在操劳什么?
坐在高堂上的老人又长叹了一口气,低声怨殃了一声:“就这样吧,祖坟那边地方还有些,到时…偏远点儿……也算是让祖宗知道这么个人了……”
肃穆的场面终于有了轻微动静。严晴不想在这样的氛围里再多待上一秒,静静走到严妈身边,将手中的家门钥匙递了过去,和严妈轻声打了个招呼就抬脚走了出去。
将刚刚进门时放在大门口地上的行李捡起来,拍了拍书包上粘在表面的灰和草屑背在肩上,抬眼看了看不知何时从里屋走出来的青年男人,男人正双指夹烟的看着远处玩着沙土的小孩愣神。
严晴主动上前开口道:“哥,你什么时候开始会抽烟了?”话刚说出口严晴就闭了嘴,屋内讨论的是他的母亲,开口定音的是他亲爷爷,抽烟消愁在如今这个场面上算是轻的了。
严顺旺低头看了下手中没吸几口却已经燃去大半的灰色烟灰,抖了抖,扔在地上,撵灭,“抽着玩,不好抽。”语气沉闷的让人接不了半句话。
“今天要回学校?”严顺旺看着眼前的外堂妹问道。
“嗯。”严晴点头,“上午十一点半的高铁,还有两个多小时发车。”她刚从家收拾完行李,过来送完钥匙,就准备出发回学校了。
“挺好的。”严顺旺道:“你比哥有本事,是咱们村第一个考出去的女大学生,等毕了业在大城市找个好工作,养活自己,比在咱们老家这边有前途。”
严晴看向严顺旺,她这个比自己只大四岁的哥哥好像一夜之间就长大了,甚至年长了她十岁有余,明明前两年见面时,二人还互踩影子让对方称自己是老大,而如今……“嗯,知道了。”严晴勾唇笑了一下,接下这为自己考虑的叮嘱。
小乡村里什么都好,唯独老一辈的思想根深蒂固,因此闯出去是身为女孩子的唯一出路,至少就目前看来,严晴觉得是这样。
“爸爸,看,贝壳。”
刚刚还在远处玩沙土的小娃娃晃晃悠悠的跑到严顺旺面前,一手抱着严顺旺的腿一手举着刚搜罗到的两枚贝壳邀功。
眼前这比膝盖高上几分的小家伙是严顺旺的儿子,才一岁七个月,从出生开始就被他的奶奶带着在邻里之间闲逛聊天,现在能说会道的,吐词很是清晰,就是走起路来还有些重心不稳的晃悠。
严顺旺点头,顺了顺身下小人的小寸头,回道:“嗯,贝壳,好看。”
小人儿一听笑容咧的更大了,拉着严顺旺的手就往外走,嘴里嚷嚷着:“回家,给奶奶。”
严顺旺被自己儿子拉了个趔趄,转头看向严晴:“你怎么去车站?我送你。”
至少小孩子的真诚是不夹杂任何成人因素的,喜欢就是直言,还有行动。
看着拉着严顺旺向自己家方向走的小人。严晴脸上展开笑容,摆手道:“不用,我走过去就行,东西不多,坐个公交车的事儿。”
虽然村里一半都是土路,但每个村的村口都是连接着混凝土马路和设有公交站点的,因此小距离的徒步到村口站牌还是挺方便的。
“好,那你路上注意安全。”严顺旺道。
“嗯,知道了。”
严晴挥手与严顺旺道别,然后拉着手边的行李箱向一大一小走的相反方向走去。
从村口到所需要乘坐的返校高铁,中间需要转三次公交,又逢寒假开学季,初、高中的学生也需要乘车返校,路上人挤人,到达高铁站的一路,严晴基本都是站着过来的。
坐在与购票信息一致的座位信息上,严晴长长舒了口浊气,行李箱加行李包,别看就这两件行李,里面的内部空间可是用了个十成十,吃的喝的用的,只要是日常用的到的,严晴都能从当前的包里拿出一份,如同哆啦A梦的万能口袋。
从家乡到大学的高铁需要四个多小时,严晴给手机定了个下车闹钟后,就边听歌边看着窗外不断后退的景色神游。每经过田地时,除了能看到长势不一的青绿色麦田,还有个别地里的一两堆或成堆的土包,以及偶尔会有的石碑。
一个人死后入土真的是一件很重要的事情吗?若说解脱,停止生命体征的那一刻就已经实现了,至于归处……
严晴又想到了从家出发前的场景,一个为整个大家庭操劳大半生的人死后的入土环节还需要所有人像是举办某种辩论会一样进行商议后才能决定,最后得到的也依旧是不被重视……
不过是黄土一抔,假大空的坟包比不上真正爱的人的记忆鲜活,何必还要在外人眼中惺惺作态。
不知经停了几站,严晴旁边的位置上坐落了此次车程的第一位同乘旅客,是位穿着打扮很是成熟优雅的女士,长发披散至肩下,黑色长款风衣外套里是身很需要气质才能撑得起来的白色西服与黑色衬衫,花棕色的领带在脖颈那里有些许松垮,衬得人高贵出尘又张扬随性……
没有人不喜欢既好看又养眼的事物,严晴也不例外,只是除了身旁人的气质外,最先引起严晴注意到的是那人携风坐落到座位上的酒气,酒味不大,在那人身上散发的玫瑰花香香水味里若隐若现,更衬得身旁这人危险妖冶。
那人看起来有些疲惫,从动车开动开始,她就背靠在高铁的椅背上,拿手插进前额的发丝中蹙眉揉着,眼睛始终闭着像在浅寐。
严晴将搁置在自己身上的背包向怀里拢了拢,又向座位的靠窗那侧挪了挪,给身旁那人更多的伸展空间,继续看着窗外。
这时身旁那人的手机铃声响起,让那人调整了一下坐姿接起了电话。
“喂,有事?”
声音清冷干脆,带着让人不自觉噤声听从指令的威压。
周围原本还有些吵闹的环境此刻安静了不少,坐在身旁的严晴也压低了呼吸。
“项目谈完了,他们那边同意和我们继续保持合作关系,我安排了Tina进行项目对接。”
“…………”
通话的那边好像在说什么无关紧要又让人反感恼火的话语,让听话的这边有些不耐烦,顺气的声音都粗沉了几分。
“行了。”她打断,说起正题:“我希望等我回去能听到一个让我满意的答复,为什么在项目即将谈成的最终阶段,你偏要安排一个刚进公司不久的新人去进行对接,从而差点让公司与对方结仇。”
“我本就没有为一个不熟悉的新人收拾烂摊子的理由……她哭?……呵……哭解决不了任何问题,哪怕是哭死,也一样。”
“……好了,我不想再听这些废话,手机要没电了,还有什么话回公司再说,就这样。”
通话结束,原本坐立摆正的身形再次倚躺在不算宣软的椅背上,眼睛半眯着摸索出包中口袋的充电线,才让后背又一次离开椅背,寻找着列车充电接线口。
酒精的醉醺下让她行动极不方便,眯着眼睛垂头找了半天都没看到高铁座位上的接线口在哪里。
“这儿。”在那人正困惑时,严晴指了指二人座椅中间的充电接口处告诉了她。
与座椅颜色几乎相似的灰色接线口就明晃晃的展现在二人聚焦的视线下。
“哦,谢谢,我刚找了半天都没有看到。”
笑意与醉意交融的眸光看向严晴带着真诚致谢,那精致的妆容在她脸上达到了极致,让与之对视的严晴毫无准备的定神。
“没事,它的位置确实不太明显。”
关于高铁上可以充电这件事她也是搜了视频科普才知道的,具体位置也是她前几回坐时进行了观察。
“你这是要上学校吗?”那人问。
“嗯。”严晴点头。
“大学?”
“嗯,大三。”毫无戒心的一一坦白。
“挺好的,校园生活,现在我无比怀念。”那人喃喃。
困意袭来,那人拿手遮脸的打了个哈欠,眼球发红明显,“不行了,小妹妹,我有些困,你一会儿下车时,喊我一下,我好给你让道。”
严晴点头应下,“好。”
话音刚落,身旁的人就脑袋斜倚在椅背上闭上了眼睛。
长而翘的睫毛在对面车窗的背景下映衬的如同两只伏在玫瑰枝丫上停落的蝴蝶,明明窗外的阳光照不到她身上半分,但在严晴眼里,那人身上的每一处,哪怕是发丝都仿佛笼罩在阳光下,透着让人移不开的柔和光晕。
严晴就这样悄悄的,不做任何响动地看了身旁那人好一会儿,才继续抱着书包,将眼睛移向窗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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