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一早,魏承允前去拜访老师,临走前还去看了看熟睡的柯心怡,吩咐着下人不要搅了她,让她睡到自然醒就好。
他知道她从前睡不安稳,好不容易睡得如此香,合该让她多睡会儿。
直到日上三竿时,她才慢悠悠地转醒,徐夫人身边的嬷嬷已经等了她好几个时辰,终是忍不住便派人来院子里催促。
柯心怡这才猛然想起,今日嬷嬷要教礼仪规矩,可她睡到这个时辰,恐怕已经是坏了规矩了。
她慌慌张张地从床榻上爬起来,昨夜实在是太好睡了,从来没有睡过这么安稳的觉,坐在铜镜前挽起发髻的时候,她才发现屋中有股奇特的香味。
“这是什么香?”她问道。
丫鬟端着水盆往外走的脚步顿住,回头行礼回应着,“回姑娘,这是三公子命人准备的安神香,公子说您夜里唯恐梦魇,便给您备着了。”
“昨夜,点的是这个?”
“正是。”
丫鬟离去后,她匆匆挽上一个简单的发髻,将自己的衣裳套在身上,这高门大院的衣裳真是难穿得紧,一层接着一层的,还不知道哪里是外面哪里是里面。
没办法,她将里衣换好后,便唤来丫鬟帮她穿衣,再怎么样现在学规矩是迟到了,总不能再将衣服穿错吧,那岂不是更遭人笑话。
“多谢。”她说着,便出了门。
留着身后有些木楞的两个丫鬟,心里不禁盘算着,这姑娘怎么一股江湖草莽的味道。
嬷嬷已经等了很久了,她穿着一身深棕色的长袄与马面裙,外罩一件玄色比甲,头发在脑后梳成一个光滑紧实的圆髻,仅用一根素银簪子固定,见到柯心怡时她的神色严肃,手中那光滑的紫竹尺轻轻拍打着她的另一只手掌。
好在柯心怡让丫鬟帮忙穿了衣裳,发髻自己随意挽起,这是她最拿手的事情,看起来也不算是很混乱,只是那男子发髻不同女子,和这身衣裳实在是不堪配。
云嬷嬷的紫竹尺瞬间停在手上,眉头微蹙,待到柯心怡慌里慌张走到跟前时,她才恢复了以往的神色,那股严肃还在,只是面上没有很难堪了。
柯心怡站得板直,一动不动。
“奴婢问姑娘安。”云嬷嬷很是规矩地朝着她行了礼,随即起身开口,声音很平静,听不出情绪,“今日权是奴婢之过,昨日忘记通知姑娘几时,姑娘这才误了时辰,既然姑娘已经来了,那我们现在开始,如何?”
“是我的不是,嬷嬷开始吧。”
柯心怡也学着云嬷嬷的姿态同她行礼,嬷嬷见状,只是点了点头,什么话也没说。
前院恐会有贵客,后院没什么人,所以柯心怡学规矩的地方便是后院,为避免在院子中学习被人看了笑话,故而将学习的场地放在了后院和偏院的交接处。
这里有一个专属于后院会客的房间,空空荡荡的,刚巧适用。
云嬷嬷手握紫竹尺,一板一眼地讲着关于京城中贵女们的站姿,坐姿,以及说话时的姿态,行礼的姿态,如何弯腰如何站直,如何行走,各式各样的要领灌入柯心怡的耳朵之中。
柯心怡只觉得脑子一下子被灌输了好些东西,冷不丁地抖了抖,这规矩可真不是人能学的,若大家闺秀是这样,那她合该就做个乡野间的小霸王才是。
听着嬷嬷讲述的这些,柯心怡已经保持同一个姿势站立了将近半个时辰,身上的衣裳实在是束缚,她冷不丁地动了动。
“背再挺得直一些,肩要沉,颈要正。”嬷嬷的声音不高,但威严仍在,“奴婢知晓姑娘是习武之身,可这习武同礼仪全然不同,姑娘或许对习武颇有心得,可在规矩上面,姑娘还是差得远。”
“多谢嬷嬷教诲。”
柯心怡自然知道,习武当然与这个不同,可她恣意洒脱,习惯了那舞刀弄枪的生活,学习这个什么礼仪对她来说一点也不难,可要将那大家闺秀的优雅表现出来,她坚持不了多少时辰。
“身为闺阁女子,行止坐卧皆有法度,行走时裙摆不动,行动处环佩无声,站立时如弱柳扶风,肩平背直,下颌微微收起,目光垂视鞋尖前五步之地。”
柯心怡暗暗吸了一口气,依言调整自己的姿态,她是有些底子在身上的,所以学得也快,只是免不了还是会有大大咧咧的行径露出来。
“姑娘身上的底子好,姿态也好,若是勤加练习,必然能将这礼仪学得炉火纯青。”云嬷嬷毫不吝啬自己的夸赞,柯心怡在她的眼中,像是一块经历过淬炼的宝玉,她的身形很好,仪态万千,站在那里就像是一道秀丽的风景线。
若不是因为此前入错了行,成为了一个舞刀弄枪的女子,说不准现在已经是哪户人家的当家主母了。
只可惜,她如今的身份,做当家主母定然是不行的,夫人叫她来指点柯心怡,也并不是承认了她和三公子的关系,只不过是不想让她给魏家丢脸罢了。
毕竟,她还会在这府中住上很长一段时间。
“多谢嬷嬷夸赞,心怡能学会这些,还得仰仗嬷嬷,希望嬷嬷不要嫌弃心怡愚笨才好。”
学的东西得勤加练习,可阿谀奉承这件事,她学了至少七年,奉承了那黑衣人整整七年,也是因为这奉承,那黑衣人的命终归是落在了她的手里。
规矩嘛,有的时候就是用来打破的。
如今不同,她得成为一个大家闺秀,她不能再随意使用武器,也不能随意暴露自己会武,可她想不通,凭什么,凭什么女子就得一生被困在这个宅院之中,争风吃醋,然后以调教他人为乐趣。
徐夫人叫嬷嬷来指点她规矩,不就是一种乐趣吗?
“好了,现在我们练习行走。”云嬷嬷后退两步。
柯心怡抬步刚准备走。
“且慢。”紫竹尺轻轻落在了她的膝弯,“姑娘,步态要稳,裙裾不掀,双脚的步距不得超过一掌之长才是。”
柯心怡重新起步,努力控制着自己的步伐,缩短着距离,让裙裾不被掀开。这京城的规矩真是有够恼人的,走个路都要管那么多,还要控制在一掌,难道真的有人去测量过吗?
她虽不悦,却也只是在心中恼火,不愿同这魏家的人有半分争执,在这里她不过是寄人篱下,就算魏承允答应护着她,他不在的日子又如何能护得住她。
既然下定了决心同他在一处,这些难关对她来说,就不是什么问题。
“停。”云嬷嬷打断了她的思绪,“姑娘心中,可是有事?”
柯心怡抿唇不语。
“奴婢看得出来,姑娘心里是有不悦的。”云嬷嬷缓步绕到她的面前,“姑娘可是觉得这些规矩舒服了您?”
“嬷嬷....”
“姑娘不必回答,奴婢知晓。”云嬷嬷淡淡道,“姑娘可知,在跟着夫人到魏府前,奴婢在何处吗?”
柯心怡有些疑惑,魏承允说过,云嬷嬷是徐夫人的陪嫁丫鬟,方才嬷嬷一说,她才注意到,云嬷嬷看起来年岁有些大,约莫有个六十岁左右。
“夫人十八岁嫁进府中,成为魏家大房的妻室,而奴婢那时刚从安郡王府出来,若非夫人的母家找上我,奴婢已然是找到一个僻静之处颐养天年。”
“徐夫人的礼仪也是嬷嬷教的吗?”柯心怡好奇问道。
云嬷嬷点了点头,“夫人本是江南商贾之女,因父亲捐官入京城,所以举家迁至京城,初来京城是因不懂规矩遭到耻笑,所以这才重金聘请了在安郡王府伺候过老王妃的奴婢。”
“姑娘可知,为何奴婢能在安郡王府侍奉二十余年,直至老王妃仙去还能安然离府?”
柯心怡轻轻摇了摇头。
“因为奴婢最懂规矩,也最守规矩。”云嬷嬷的目光似乎穿透了她,看向了很远的地方,“姑娘,规矩不是束缚,而是一道护身符。在这京城中,少不了要遇上各式各样的贵胄,一言一行都被人看在了眼里,稍有任何差池,轻则被人耻笑,重则便是连累家族的名声。”
“奴婢知晓姑娘不是魏家人,可姑娘是三公子认定的未来主母,若是姑娘的言行举止被人耻笑,对整个魏家来说,都会成为一个祸端。”
柯心怡有些呆滞,她不知道要如何回答,她有些混乱,混乱到自己不知道接下来要做什么,云嬷嬷好似看到了她的异样,上前执起少女的手,“姑娘学得很快,只要多加练习就好,现在我们来学习奉茶礼。”
茶具早已经备在一旁的紫檀小几上,柯心怡依言走过去,端起茶盘,抬眸看向嬷嬷,只见嬷嬷摇了摇头。
“手势不对,右手托着盘底,左手扶着盘沿,高度齐胸。”
柯心怡跟着话语调整自己的姿势,走向前方的客座,不料被裙摆绊倒,一个踉跄,茶盘上的青瓷瞬间扑向前方,少女腰身猛地一旋,裙裾如花绽放,一只凌空攫住一只飞出的茶杯;同时,她修长的腿向前一探,身姿后仰,几乎与地面平行,那纤巧的足尖竟不偏不倚,稳稳地托住了另一只下坠的青瓷杯。
她将青瓷重新放在盘里,眼神有些落寞地看向嬷嬷,什么话也没说,只是根据方才的指示重新端起了茶盘。
“姑娘慌了。”云嬷嬷的声音陡然严厉,“若是姑娘拿刀拿枪也这般不稳,试问能杀几人?”
柯心怡没有解释,是自己的失误便自己承担,嬷嬷的问题她无法回答,因为她知道,若是拿刀拿枪的她失误了,就不会站在这里学习规矩了。
一次又一次,柯心怡来回的练习,茶盏中的水早已经冷却,她的手臂也开始酸软,但嬷嬷丝毫没有叫停的意思。
“嬷嬷,我可以先歇一下吗?”
“闺秀不言疲。”嬷嬷面无表情,“姑娘可知,在宫中,妃嫔命妇们是要穿沉重的朝服,一站便是数个时辰,无人敢言累,姑娘此般,若是将来有机会入宫朝见,如何应对?”
柯心怡咬唇,只得继续练习,她从来没想过这些,什么进不进宫朝见的,她压根不稀罕。
她杀人时,手起刀落,从不失手,可是此刻,她愈发觉得自己像是个刚学走路的孩童,手脚全然不听使唤。
杀人不过头点地,这规矩能相提并论吗?
不知过了多久,柯心怡的汗水沿着额角滑下,她不敢伸手去擦,只得在内心祈求嬷嬷能够快点放过她,也不知是她的祈求被嬷嬷听到了,还是嬷嬷也累了,她只看见嬷嬷点了头,随即耳边传来一声,“今日便就到这里。”
柯心怡一下子松缓了过来,她连忙站直,双手交叠于腰侧,微微屈膝,“多谢嬷嬷教导。”
云嬷嬷笑了笑,从一旁的客座上拿起一个锦盒递给柯心怡,“姑娘天资聪颖,奴婢身无长物,此物便赠与姑娘。”她打开锦盒,里面是一枚精致的银质禁步,“这是奴婢在安郡王府时,老王妃所赐。”
“此物太过贵重,心怡万不敢收。”柯心怡有些害怕的往后退了退。
嬷嬷朝着她跨过一步,将锦盒放在她的手上,“此物与姑娘堪配,姑娘可还记得方才奴婢所教,行走时环佩之声不可过响,亦不可无声。这禁步的声响恰到好处,姑娘可凭此调整步态。”
柯心怡小心接过,见那禁步做工精巧,下悬三串小银铃,铃铛上还刻着细密的莲花纹路,嘴角扬起一抹淡淡的笑意。
“多谢嬷嬷厚赠。”
“无事,奴婢瞧着姑娘欢喜,即便日后姑娘不在魏府,出去也不会被世人诟病。”说着,她顿了顿,许是意识到自己说多了,便转了话题,“当规矩成为习惯,你便无需思考如何站立、如何行走、如何言谈,举手投足间自然合乎礼法,那时你才能够真正自在。”
云嬷嬷轻轻地替她理了理衣领,“如同呼吸,你不必时刻想着如何呼吸,因为它已成本能,好比姑娘的武艺,方才接过青瓷的动作,这些都是姑娘的本能。”
柯心怡点了点头,她被云嬷嬷所震撼,震撼到无法用言语去形容,见着嬷嬷转身离去的背影,她像是在这陌生的府邸中找到了一抹不一样的情感。
而云嬷嬷,见着少女的第一眼,她便觉得少女有着年少时王妃的影子,今日再见,只觉心中欢喜,便也是想让她学会这规矩,日后出了这魏府,不会被旁人耻笑,继而找到属于自己的位置。
一整日下来,柯心怡只觉得筋疲力尽,真真是感觉比拿武器杀人要累许多,少女独自坐在那厅堂内,看着窗外渐渐落下的暮色,秋日里昏黄的影子,手中握着那禁步,忽然觉得心里空落落的。L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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