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双筷子拨动着碗里晶莹的米饭,许春眠神色恹恹,没什么胃口。
她想起妈妈刚刚在饭桌上提起的事,晚上舅舅又大声骂了阿婆,气得阿婆老毛病犯了,晕倒沉睡在那张老木板床上。
阿婆的房间就在自明副食店里面,一间用木板特意隔起来的阁楼。
自明是她儿子的名字,阿婆替他守店,没有自由,整日沉默地坐在副食店里,无尽地等顾客来买东西。
现在大家都爱网购,网上便宜又方便,副食店的生意一年比一年差,阿婆没有工资,营业收入也全给了儿子,无论多少,只要还在盈利,就没有闭店的理由。
阿婆只能听儿子的话,守了一年又一年,如今,已经是第七个年头了。
许春眠都能想到阿婆此时的神态,躺在床上,了无生气,眼皮被气得不安地颤抖,有泪水无声地从闭着的眼眸里满溢出来。
数不清是第几次。
阿婆老了,老得一次又一次在嘴上的斗争中败给自己的儿子。
或许她也根本没想过赢。
用阿婆自己的话来说,她这一辈子被自己的父母送给阿公家当做童养媳长大,为这个家几乎付出了一切。
阿婆的老公好赌,牌技差得被同桌的牌友当面嬉笑说简直就是傻子。
但阿公在这种时候却不较真,一味不语输了越来越多的钱。
只有匆匆赶来的阿婆在一旁歇斯底里,又哭又叫,没了体面。
气得半死都劝不回阿公。
阿公赌红了眼,眼里哪还有阿婆,换句话说,阿婆能去哪呢?在阿公父母早早让她退了学的时候,阿婆就无路可去了。
阿公父母也拒绝过越剧老师提出要带走阿婆好好培养的请求,那位老师说阿婆真的很有唱戏的天赋,但家里还需要阿婆干农活,养阿公的三个弟弟们。
他们拒绝得很果断。
后来阿婆生了儿子,又生了许春眠的妈妈,一儿一女。
家里的日子愈发揭不开锅。
许春眠断断续续从亲戚们的口中,靠想象,还原阿婆过去的生活。
阿婆长得很漂亮,皮肤白皙怎么干农活都晒不黑,那一双乌黑明亮的眼睛在很苦的日子里也总是笑吟吟的,笑得很甜。
所以,许春眠很难想象,在最苦的日子里,瘦小的阿婆背着身体已经抽条的舅舅去流浪过。
许春眠根本不忍心听这些,她总是刻意找些理由走出那间餐厅,把那些苦难隔绝在自己再也听不清的距离。
但是,亲戚们过年没什么话聊,总爱反复回忆过往。就连阿婆自己也很爱说,她喜欢让别人知道自己那些苦日子,每每提起却有流不完的眼泪。
从数不清的苦难中熬过,企图在这段岁月当中,寻找自己看起来没有收获的人生的意义。
阿婆爱看书,她是很有文化的老太太,所以她也不止一次跟许春眠提过,可不可以写一本属于她的人生传记。
从许春眠上初中念叨到了高中,到现在大学。
许春眠始终觉得自己没有这个笔力,她很爱自己的阿婆,可以写出一篇篇赞美她与阿婆之间亲情的作文。
但是一本传记,她甚至对传记的定义都始终模糊,摸不清边界,又要怎么写呢。
她也学着阿婆,看很多杂书,学着写体裁更长、看起来更为严肃的文字,默默为写一本《阿婆正传》而努力着。
不过阿婆看杂书是因为她的书都是她捡来的。
后来许春眠长大了,有了很多书,看完也会分享给阿婆。
夹带一些自己近来写的作文和小故事一起送过去,许春眠最爱听到阿婆说她哪些文字写得是很有灵气的。
阿婆和许春眠之间始终维持着一些心照不宣的小默契。
比如,阿婆会记下没有见面期间看书时碰到的不认识的字,等许春眠来看望她的时候再教她。
再比如,许春眠每次去店里看阿婆,都会带些在她这个年纪大家爱吃的东西,有时是奶茶,有时是肯德基,有时是甜品蛋糕......次次不重样,有的阿婆爱吃,有的阿婆不爱吃。
说来很好笑,在阿婆的孙女许春眠看来,阿婆真的被衷心二字束缚得很深,明明守着一家副食店,却从来不拿店里的东西解馋。
可再长大一些,许春眠意识到这种衷心更多是因为一种虚无缥缈、名为血缘的东西在作祟。
让性格迥然、品行不一的两个人有了羁绊。许春眠自己也深受其害,她偷偷讨厌好多亲戚。
许春眠随意扒拉了两口饭,打了声招呼说吃不下便兀自回了自己的房间。
她按照往常的习惯,静心摆放好纸笔,开始写作。
最近写的故事有关女性自救,阿婆看了头一万字觉得这个故事太妙了,让许春眠一定要耐心写完、写好。
许春眠更爱在纸面上的创作,一来笔尖摩挲纸页的声音能让她平静下来,二来打包给阿婆看也很方便,还能练练字,想要发表时再打开笔记本电脑照着打上去就好了。
今日阿婆沉沉睡下了,许春眠也不想在她最狼狈的时候去探望。
所以她打算明日一早再去店里,那时阿婆应该已经调整好状态了,找阿婆聊聊天再陪一陪她。
上次她翻箱倒柜找了些以前的手稿送去店里,想让阿婆对比一下自己在创作上到底有没有成长。
突然想起这事,她又取了一个空的文件袋提前放进包里,打算把阿婆看完的手稿再装回来。
8月7日上午7点,刚刚好的时间。
许春眠提着一袋自己跟阿婆的早饭准时站在了自明副食店的门口。
奇怪的是,副食店的门还关着,往常阿婆起得很早,她不会错过任何一个可能会来买东西的顾客。
更奇怪的是,许春眠以为门还没开是阿婆已经早起,去了附近她开辟的田里,照料自己种的小菜。
可很明显能看出的是,副食店的门从里面被锁上。因为副食店平日都是用一条锁链锁起来的,外面的门手把上并没有悬挂锁链。
难道是阿婆还没起?许是昨天阿婆被气得心力交瘁,还在睡吧。许春眠轻轻叹了一口气,在店门口蹲了下来,她准备等半个小时再叫醒阿婆。
炎夏已经结束了,清晨的空气竟然有些微凉,今日天色自许春眠睡醒便阴沉沉的,好像有一场很大的雷阵雨蓄势待发,雨滴还未落下,她便觉得心里闷闷的。
分不清是受天气影响,还是受情绪影响,她今日开心不起来。
轻触手上的手表,时间跳到了7:30,许春眠终于动了,她站起身开始喊,“阿婆,你醒了吗?阿婆!”
一片寂静,店里并没有发出任何声响。
许春眠的眼皮跳了跳,心里的不安感更重了,她好怕阿婆出了什么意外,她开始拍打店门,边不停地喊阿婆。
手下已经开始给妈妈和舅舅打电话。
平日异常爱惜的手稿装在白色布袋里,被随意地丢在了地上。
“妈,快来店里一趟,阿婆在店里面还没起也没声音,我好怕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喂,舅舅吗,阿婆在店里没响动,你快来店里一趟看看。”
同时,许春眠第一次拨打了119,强装冷静告知了情况,请求他们帮忙砸开从里面被锁上的两扇重重的单面镜玻璃门。
说到最后,她的语气已经有几分颤抖,话也说的断断续续,竭力按捺下自己内心的恐惧。接线人员反过来安慰她,他们会很快赶来。
8:05,许春眠的父母、舅舅都赶到了副食店门口。个个面带焦急,轮番叫了阿婆都没有得到回应。
众人这下开始慌了,眼下最迫切的是要把副食店的大门砸开,进去看看阿婆究竟什么状况。
消防员看了现场的情况,最快最好的方法是砸掉一扇门的玻璃,不过也意味着后续要花一笔钱把玻璃重新安上。
所有人都一口应下,只是恳请消防员们尽快把玻璃砸碎,让人可以先进去。
许春眠的双手无意识捏紧了自己的衣摆,要是阿婆真是出了什么意外,自己多等的半小时无异于“见死不救”。
在六神无主,头脑一片空白之际,她学着阿婆平日念经的样子在心中默念:平安、平安、平安......
“砰!”一声巨大的声响令许春眠瑟缩了一下,门上的玻璃碎了但依然牢牢粘连在一起。
又一记重锤,一块大面积的玻璃被砸落,终于空了一个口子可以触到副食店的里面。
许春眠没有犹豫,从那个对她而言尚有些狭小的口子,钻了进去。
一块突出的玻璃渣子划破了许春眠的长衫,甚至划破了她胳膊的表皮,她好像失了痛觉。
她钻进去的第一时间快步向那个小阁楼跑去。
边跑边高呼:“阿婆!阿婆,你在吗!”
整个副食店乱成了一场话剧,许春眠的妈妈,舅舅一个接着一个钻进了的这个对他们家来说无比熟悉的店。
小阁楼的门并没有锁,许春眠哒、哒、哒踏上一级级木阶梯,每靠近一点阿婆的床,她就更忐忑几分。
她最胆小了,胆小到不能接受任何在乎的人离开。
双脚站上最后一级台阶,她转头看向阿婆那张总是干净带着香火味道的木板床。
阿婆的东西很少,一床被子整齐地安放在床头,每日都要用到念经的香好像也被收起来了,并没有放在床边的小柜上。
阿婆,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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