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几天,沈薇刻意让自己沉浸在工作里。那个旧街区改造项目的推进会、设计方案的反复打磨、与各方利益代表的周旋……她用密集的事务填满每一分钟,试图将“野火刺青”那个混乱的小世界,连同那个眼神时而炙热时而冰冷的店主,从脑海里驱逐出去。
但某些东西一旦裂开缝隙,光(或者黑暗)便会伺机涌入。
她还是会偶尔看向掌心,那串号码早已被洗去,却仿佛留下了无形的印记。她甚至无意识地在一次高层会议上,用笔在笔记本边缘潦草地画了一个类似火焰的涂鸦,反应过来后迅速用凌厉的线条划掉,心口却莫名一跳。
母亲又打来电话,这次不再是暗示,而是明确安排了与李董公子的周末晚餐。语气不容置疑,甚至带着一丝“别再让我失望”的威胁。沈薇握着电话,听着那头关于对方家世、学历、品行的详尽介绍,感觉自己像一件待价而沽的商品,正在被评估如何匹配才能实现价值最大化。
她罕见地没有立刻应允,只含糊地说了一句“看项目进度”,便匆匆挂断。
一种强烈的窒息感攫住了她。办公室里昂贵的空气净化器无声运转,她却觉得喘不过气。落地窗外的城市天际线宏伟璀璨,却像一座冰冷的玻璃囚笼。
她需要一点……不一样的空气。哪怕那空气是混乱的,带着颜料和消毒水味的。
这个念头一旦升起,就再也无法压制。
周五傍晚,天色阴沉得可怕,黑压压的云层预示着又一场暴雨将至。沈薇鬼使神差地没有让司机送她回酒店,而是报出了那个旧街区的地址。
老张从后视镜里看了她一眼,眼神有些讶异,但职业素养让他没有多问。
车停在街区路口,沈薇下车,吩咐老张先回去。
“沈总,快下雨了,您……”老张有些担忧。
“没事,我一会儿自己回去。”沈薇语气平淡,内心却为自己的冲动感到一丝荒谬和不安。
她踩着高跟鞋,一步步走向那间暗红色的工作室。街上行人匆匆,都在急着躲避即将到来的暴雨。只有她,逆流而行,走向一个连她自己都无法定义的目的地。
“野火刺青”的橱窗亮着暖黄色的光,在灰暗的街道上像一座孤岛。风铃响动,她推门进去。
阿乐正在收拾东西,看到她很意外:“呃……您好?找燃姐?她刚送走最后一个客人,在后面收拾呢。”他指了指通往内室的门帘。
“谢谢。”沈薇点点头,环顾四周。店里只有阿乐一人,音乐没开,显得有些安静。
阿乐似乎想说什么,但看了看天色,还是急匆匆告辞了:“那什么,暴风雨要来了,我得赶紧走。沈总您自便?”
店里只剩下沈薇一人。她站在那些铺天盖地的设计稿中间,感觉自己像个闯入者。内室传来隐约的水声,夏燃大概在清洗工具。
沈薇没有出声,只是安静地看着墙上的作品。离近了看,那些线条和色彩更具冲击力,充满原始的情感力量。她看到一幅未完成的手稿,画的是在废墟上顽强生长出的藤蔓,缠绕着一颗将碎未碎的心脏,构图大胆,情绪浓烈。
和她此刻的心情,竟有几分可悲的相似。
“哗啦——”
外面,暴雨终于倾盆而下,密集的雨点狠狠砸在玻璃窗上,发出巨大的声响,瞬间将世界包裹在一片白茫茫的水幕之中。天色迅速暗沉下来,如同夜晚提前降临。
内室的水声停了。门帘被撩开,夏燃擦着手走出来,看到站在店中央的沈薇,明显愣住了。
“你怎么又来了?”她的语气说不上欢迎,但也没有上次那么强的敌意,更多的是惊讶。她只穿了件工字背心,露出线条流畅的手臂和肩颈,上面细小的汗珠还没完全擦干。
“路过。”沈薇找了个蹩脚的借口,声音在巨大的雨声中显得有些微弱。她注意到夏燃的手臂上,除了那些彩色的纹身,靠近手肘的地方,有一道细长的、淡白色的旧疤。
夏燃顺着她的目光看了一眼,没什么表情地拉下袖子:“沈总的路过可真会挑时候。”
她走到窗边,看着外面如同世界末日般的暴雨,皱了皱眉:“这雨一时半会儿停不了。”她回头瞥了沈薇一眼,“你没开车?”
“司机先走了。”沈薇老实回答,此刻才觉得自己这番“路过”显得多么不合时宜且愚蠢。
夏燃没说话,只是走到门口,检查了一下门是否关好,然后又回来,插上了电源插座上一个看起来有些老旧的收音机插头。一阵沙沙的电流声后,舒缓的爵士乐流淌出来,勉强盖过了一些雨声的喧嚣。
“坐吧。”她指了指旁边一张看起来还算干净的沙发椅,自己则拉过工作凳坐下,拿起一支铅笔和速写本,似乎并没有打算继续和沈薇深入交流的意思,只是默认了她这个“避雨客”的存在。
气氛有些微妙的尴尬,却又奇异地平和。没有针锋相对,没有言语试探,只有窗外咆哮的暴雨和室内低回的爵士乐。
沈薇依言坐下,身体有些僵硬。她不习惯这种无所事事的停留,尤其是在一个她本该视为“麻烦”的人的地盘上。
她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追随着夏燃。夏燃微微低着头,铅笔在纸上快速划过,发出沙沙的轻响。侧脸在暖黄的灯光下显得柔和了些许,专注的神情削弱了她身上的棱角。这一刻的她,看起来安静而……易接近。
沈薇的心慢慢静了下来。一种前所未有的松弛感,在这间杂乱、充斥着陌生气味、窗外暴雨如注的小小工作室里,悄然蔓延。这里没有需要她维持的体面,没有需要她应付的人际,没有需要她达成的KPI。
只有雨声,音乐声,和铅笔划过纸面的声音。
她紧绷的神经,在这片混乱的宁静中,一点点松懈。
也许是因为连日的疲惫,也许是因为母亲电话带来的压抑,也许只是因为这太过反常的环境让她放下了戒备……她竟然就靠在那张并不舒服的沙发椅上,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睡得很浅,梦境光怪陆离。一会儿是母亲严厉的脸,一会儿是项目图纸上爬满了夏燃画的那种藤蔓,一会儿又是那个鲜红的“拆”字在雨水里融化……
她猛地惊醒,心跳失序,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
窗外暴雨未歇,天色已彻底黑透。店里的灯还亮着,爵士乐还在播放。
而夏燃,就站在她面前。
没有画画,也没有做别的,只是站在那里,安静地看着她。那双总是燃烧着火焰或冰霜的眼睛里,此刻盛着一种沈薇从未见过的复杂情绪——有好奇,有探究,有一丝不易察觉的……了然?
沈薇瞬间清醒,意识到自己刚才可能流露出了疲态甚至脆弱。她立刻坐直身体,迅速重建冰冷的面具,试图掩饰尴尬:“我睡了多久?”
“没多久。”夏燃的声音很平静,她递过来一杯水,“做噩梦了?”
温水入手,驱散了一些指尖的冰凉。沈薇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只是抿了口水,避开她的视线。
沉默再次降临,但和之前的平和不同,多了一丝微妙的张力。
夏燃没有走开,她靠在旁边的工作台上,看着沈薇。目光不再是那种具有侵略性的直视,而是细细地、仿佛在描摹什么一样地看着她。
看得沈薇浑身不自在,那刚戴上的面具似乎在这目光下有了裂痕。
“沈薇。”夏燃忽然连名带姓地叫她,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雨声和音乐声。
沈薇下意识地抬头,对上她的眼睛。
“你其实……”夏燃顿了顿,似乎在斟酌用词,眼神落在沈薇因为刚睡醒而有些松垮的西装领口,以及她即使疲惫也依旧挺直的背脊上,“……很累吧?”
不是疑问,而是陈述。
像最后一片雪花落在冰面上,引发了无声的崩塌。
沈薇握着水杯的手指猛地一颤,温水洒出来些许,烫在手背上。
她张了张嘴,想反驳,想用冰冷的言语回击,想像以往无数次那样,告诉别人也告诉自己“我很好”“我能处理好”。
但这一次,话语哽在喉咙里,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窗外是隔绝一切的暴雨,室内是暖黄的光线和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眼神。她那些坚不可摧的防御,在这个特定的时间,特定的空间,面对这个特定的人,突然就……失效了。
她垂下眼睫,看着杯中晃动的水面,第一次,没有试图去掩饰那几乎要将她淹没的疲惫感。
她没有承认。
但她的沉默,她的僵硬,她微微颤抖的手指,以及那瞬间黯淡下去的眼神,已经是最好的回答。
夏燃没有再追问。
她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陪着她在这一室风雨声中,共享了这一份罕见的、不容于外的沉默。
这一刻,沈薇不再是那个无懈可击的沈总。
而夏燃,也不再是那个浑身是刺的钉子户。
她们只是两个在暴雨夜里,偶然窥见对方盔甲下裂痕的陌生人。
而那裂痕深处,某些真实的东西,正在悄然涌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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