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颗薄荷糖,像一颗被投入深潭的石子,在沉入水底前,漾开了一圈极其微弱的涟漪,然后,一切重归死寂。
自那个天台事件之后,日子仿佛被按下了某种诡异的慢放键。表面上看,一切都在照旧运行。日出日落,上学放学,餐桌上依旧摆着符合许念一过敏清单的饭菜,陆星遥的房间门依旧会在晚上十点准时关上。
但有些东西,已经彻底改变了。
一道无形的、冰冷的玻璃墙,竖在了许念一和陆星遥之间。
墙的那一边,陆星遥将自己密封得更加彻底。他完美地扮演着“正常”的角色,甚至比以前更加沉默,更加难以接近。他的眼神比以前更加空洞,像两口枯井,再也映不出任何情绪的波光。那种冰冷的疏离感,不再是偶尔流露的气质,而成了他周身一道坚不可摧的屏障。
他不再和许念一有任何不必要的交流。餐桌上,他会极其简短地回答父母的问话,却从不看许念一一眼。上下学的路上,他永远走在前面,步伐快而决绝,将许念一远远甩在身后,仿佛他是什么需要被彻底隔绝的病原体。晚上,那扇房门总是紧闭着,门缝底下不再有灯光漏出,也不知道他是真的早早睡了,还是只是在黑暗中沉默地枯坐。
许念一尝试过几次笨拙的、小心翼翼的靠近。
他会在吃早饭时,把自己那份没有坚果的饼干推过去,小声说:“哥,这个给你吃,我不饿。” 陆星遥会看也不看地推开,声音平淡无波:“不用。”
他会在物理小组讨论后,拿着数据记录亦步亦趋地跟着陆星遥,试图找回一点过去的依赖感:“哥,这个结论我有点不确定,你能不能……” 陆星遥会停下脚步,却不回头,只是冷漠地打断:“问老师。或者问宋小涛。” 然后继续往前走,不留任何余地。
他甚至有一次,鼓足了平生最大的勇气,在陆星遥洗完澡出来、穿着短袖家居服擦着头发经过他房门时,抱着一盒干净的医用纱布和碘伏冲了出去,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哥……你,你手上的伤……要不要……处理一下?” 那是他第一次直接提起那个夜晚的秘密。
陆星遥的动作瞬间僵住。他擦头发的毛巾停在半空,水滴顺着他湿漉漉的发梢滑落,滴在地板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水渍。他缓缓转过头,看向许念一,眼神里不再是冰冷的疏离,而是一种骤然被侵犯领地般的、极其骇人的厉色。
“管好你自己。”
他一字一顿,声音压得极低,却像带着冰碴,狠狠砸在许念一的心上。然后,他猛地转身,“砰”地一声甩上了自己的房门。那巨响在寂静的走廊里回荡,震得许念一浑身一颤,手里的纱布和碘伏差点掉在地上。
那次之后,许念一再也不敢轻易尝试了。
他像一只被彻底呵斥开的小动物,只能蜷缩在自己的角落里,隔着那层冰冷的玻璃,无助地看着墙那边的哥哥。他能看到□□益苍白的脸色,看到他眼底下无法用“没睡好”来解释的浓重青黑,看到他偶尔失神时,指尖无意识地、用力地掐着自己虎口的细小动作,留下深深的、月牙形的红痕。
哥哥在痛苦。他在以一种外人无法察觉的方式,持续地、安静地痛苦着。
而自己,被明确地、坚决地排除在了他的世界之外。他的关心,他的担忧,他所有试图递过去的“糖”,都被毫不留情地打了回来,变成了一种令人难堪的打扰。
这种认知让许念一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无力和恐慌。他仿佛又回到了六岁以前,那个被各种过敏原包围、无法自由呼吸、脆弱无助的幼年时期。只是这一次,困住他的不是生理上的禁忌,而是一种更令人窒息的情感上的囚笼。
他变得比以前更加安静,笑容也从脸上消失了。上课时经常望着窗外发呆,笔记本上涂满了无意义的、混乱的线条。宋小涛
好几次勾着他的脖子问他是不是失恋了,他都只是勉强摇摇头,什么也说不出口。
他能说什么呢?说我的哥哥好像快要碎掉了,而我却连碰都不能碰他一下?
这种压抑的情绪,在一天深夜达到了顶峰。
他又一次从混乱不安的睡梦中惊醒,心跳得厉害。口渴得厉害,他起身去客厅倒水。经过陆星遥房门时,他鬼使神差地停下了脚步。
门缝底下,没有光。
一片漆黑。
哥哥应该睡了吧?他那么累。
许念一心里稍稍安定,正准备离开,却忽然听到门内传来一声极其压抑的、仿佛是从喉咙最深处挤出来的、破碎的呜咽声。
极其短暂,极其轻微,像错觉。
但许念一的血液瞬间凉了半截。
那不是睡着了的声音。那是一个人痛苦到极致,连哭泣都无法发出声音,只能任由绝望碾过喉咙时,泄露出的最后一点悲鸣。
哥……
许念一的手猛地握成拳,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巨大的心疼和恐惧像海啸一样席卷了他。他几乎要控制不住地抬手去砸门,去大喊“哥你开开门!让我进去!”
但他不敢。
哥哥那句“管好你自己”和那声巨大的摔门声,像冰冷的镣铐,锁住了他的手脚。
他只能在门外无力地站着,听着里面死一般的寂静,想象着哥哥此刻正承受着怎样的煎熬。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最终,他像是被抽干了所有力气,颓然地、一步一步地挪回自己的房间,倒在床上,用被子死死蒙住头,无声地流泪,直到天色发白。
他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他不能眼睁睁看着哥哥在无人知晓的黑暗里独自沉沦,甚至……毁灭。
他必须做点什么。
即使哥哥拒绝,即使哥哥厌恶,即使可能会让关系变得更加糟糕,他也必须尝试着,去打破那面玻璃墙。
第二天是周六。养父母一早就出门了,去参加一个朋友的婚礼,要晚上才能回来。家里只剩下他和陆星遥。
这是一个机会。一个危险,但可能是唯一的机会。
许念一坐在书桌前,对着摊开的作业本,心脏却因为那个逐渐成型的、大胆的计划而紧张得怦怦直跳。他一整个上午都坐立不安,耳朵时刻竖着,捕捉着隔壁房间的动静。
陆星遥一直没有出来。甚至连午饭都没有吃。
下午三点,外面天色渐渐阴沉下来,像是要下雨。许念一终于下定了决心。
他走出房间,先去了厨房。他打开冰箱,拿出牛奶和鸡蛋——这是他绝对不能碰的东西。他的手有些抖,呼吸也开始变得急促,一种源自生理本能的恐惧感攫住了他。
但他没有停下。他甚至还找出了一小袋花生粉——这是能让他最快速度引发严重反应的过敏原。
他盯着那袋花生粉,脸色发白。他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他在进行一场豪赌。赌的是哥哥对他残存的、哪怕只有一丝的在意。
这很卑鄙,很自私,甚至很疯狂。
但没有别的办法了。这是他能想到的、唯一可能强行撬开那扇紧闭心门的、最笨拙也最绝望的方式。
他深吸一口气,像是赴死一般,用指尖沾了一点花生粉,闭上眼睛,颤抖着送进了嘴里。
几乎是立刻,一股强烈的、熟悉的刺痒感从喉咙深处猛地窜了上来!紧接着,他的呼吸开始变得困难,胸口发紧,皮肤上迅速泛起一片片骇人的红疹。
来了。
比想象中还要快,还要猛烈。
他扶着料理台,剧烈地咳嗽起来,眼前一阵阵发黑,窒息感排山倒海般涌来。他摸索着找到自己的药,胡乱塞进嘴里,甚至来不及找水,就那样干咽下去。
然后,他用尽最后一点力气,跌跌撞撞地冲出厨房,却不是回自己房间拿更强效的药剂,而是扑向了陆星遥的房门!
“哥……哥……”他用力拍打着门板,声音因为喉咙肿胀和喘息而变得嘶哑模糊,充满了真实的痛苦和恐惧,“开……开门……救我……好难受……”
他一边咳一边喊,身体因为缺氧和恐惧而剧烈颤抖,沿着门板滑坐在地。皮肤上的红疹越来越多,呼吸时发出的哨音尖锐得吓人。
他赌上了自己的一切。
门内,死一般的寂静持续了大约五秒。
这五秒,对许念一来说,漫长得如同一个世纪。绝望开始一点点吞噬他——哥哥难道真的……完全不在乎了吗?
就在他意识快要被黑暗吞没的前一秒——
“砰!”
房门被人从里面以一种近乎狂暴的力道猛地拉开!
陆星遥出现在门口。他显然是从床上惊起的,头发凌乱,脸色是一种近乎透明的惨白,眼底充斥着红血丝和尚未褪尽的、浓重的惊惶。
当他看清门口蜷缩在地上、呼吸艰难、满身红疹、痛苦不堪的许念一时,他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一干二净!那双总是古井无波的眼睛里,刹那间掀起了滔天巨浪!是前所未有的惊骇和恐慌!
“念一!”
他嘶哑地吼出声,声音完全变了调,几乎是扑跪下来,颤抖着手去碰许念一的脸颊和脖颈,触手一片滚烫和骇人的疹块!
“药呢?!你的药呢?!”他失控地大喊,眼神慌乱地四处扫视,完全失去了平时所有的冷静和自持。
许念一艰难地抬起手,指了指自己房间的方向,呼吸急促而浅薄,眼泪因为生理性的痛苦不断涌出:“房……房里……”
陆星遥立刻明白了。他一把将许念一打横抱起!许念一比他想象中还要轻,像一片羽毛,脆弱得仿佛下一秒就会碎掉。这个认知让陆星遥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疼得他几乎无法呼吸。
他抱着他,以最快的速度冲进许念一的房间,几乎是粗暴地翻找着他的床头柜和书包。他的手抖得厉害,好几次差点把东西打翻在地。终于,他找到了那支明黄色的急救笔。
“别怕……念一,别怕……”他一边语无伦次地喃喃着,一边撕开笔帽,按照记忆里演练过无数次的动作,隔着裤子,将针头猛地扎进许念一的大腿外侧!
“呃!”许念一痛得闷哼一声,身体剧烈地抽搐了一下。
药剂被推入体内。陆星遥紧紧抱着他,一只手死死按着注射部位,另一只手不停地、颤抖地轻拍着他的后背,像是在安抚一个婴儿,声音里带着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哽咽:“没事了……没事了……哥在这里……呼吸,慢慢呼吸……”
他的额头抵着许念一汗湿的、滚烫的额头,呼吸粗重,眼睛里充满了血丝和一种近乎崩溃的后怕。
许念一在他的怀里,感受着他剧烈的心跳和无法抑制的颤抖,感受着他冰冷指尖传来的恐慌,感受着他那句脱口而出的“哥在这里”……
一直强忍着的委屈和恐惧,终于决堤。
他伸出虚软的手臂,紧紧抱住了陆星遥的脖子,把脸埋进他的颈窝,像个走丢了很久终于被找到的孩子一样,放声大哭起来。
“哥……对不起……对不起……我错了……我再也不敢了……”他哭得语无伦次,鼻涕眼泪全都蹭在了陆星遥的睡衣上,“你别不理我……哥……我害怕……我真的好害怕……”
陆星遥的身体猛地一僵。
怀里的人哭得浑身发抖,滚烫的眼泪烙铁一样烫在他的皮肤上,也烫在他的心上。那些压抑了太久太久的担忧、恐惧、无助,此刻通过这场惊天动地的哭泣,毫无保留地传递给了他。
他忽然明白了。
明白了这突如其来的严重过敏,明白了许念一为什么偏偏倒在他的门口。
这不是意外。
这是一个笨拙的、绝望的、孤注一掷的……求救信号。
用伤害自己的方式,发出的求救信号。
为了……他。
这个认知像一把重锤,狠狠砸碎了他辛苦维持的所有冰冷伪装,砸碎了那面他亲手竖起的玻璃墙,将他内心深处最不堪、最柔软的脆弱,彻底暴露了出来。
他一直以为自己在保护念一,用远离和冷漠,不让他看到自己肮脏破碎的一面。
可他却忘了,念一从来都不是需要被彻底蒙在鼓里的瓷娃娃。他是活生生的、会担心、会害怕、会因为他的疏远而痛苦不堪的人。
他所谓的保护,反而成了最深的伤害。
他紧紧抱住怀里哭得几乎脱力的少年,下巴抵着他柔软的发顶,闭上眼睛,第一次允许自己的眼泪无声地滑落。混合着后怕、愧疚、心疼和一种难以言喻的酸楚。
他输了。
输给了这个用最惨烈的方式,笨拙地想要靠近他、温暖他的弟弟。
过了很久很久,许念一的哭声才渐渐平息下来,变成小声的、一抽一抽的啜泣。药效开始发挥作用,他的呼吸逐渐平稳,身上的红疹也开始慢慢消退,但整个人像是虚脱了一样,软软地靠在陆星遥怀里,眼皮沉重地耷拉着。
陆星遥小心翼翼地将他抱到床上,盖好被子。他去卫生间拧了热毛巾,动作极其轻柔地擦掉他脸上的泪痕和汗渍,又检查了他腿上的针孔和身上的疹子。
做完这一切,他并没有离开。他只是拉过书桌前的椅子,坐在了床边,沉默地守着。
房间里很安静,只剩下窗外渐渐沥沥的雨声,和许念一逐渐均匀绵长的呼吸声。
许念一太累了,身心俱疲,药效带来的困意很快席卷了他。在半梦半醒之间,他感觉到有一只微凉的手,极其轻柔地、小心翼翼地拨开他额前的湿发。
然后,一个低沉沙哑的、带着无尽疲惫和妥协的声音,轻轻地响起,像一声叹息,融入了潮湿的空气里。
“……没有不理你。”
“以后……不许再这样了。”
“……傻瓜。”
许念一在彻底沉入梦乡前,下意识地伸出手,抓住了那只即将离开的、微凉的手指,像是抓住了狂风巨浪中唯一的一块浮木,再也不肯松开。
陆星遥的手指僵硬了一下,最终,却没有抽走。
作者这次考好了~~看看我的脑子支不支持多更一篇~~[垂耳兔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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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玻璃墙内的哥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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