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知许敢用自己刚过期的驾照打赌，眼前这个西装革履、正对她露出标准八颗牙微笑的男人，头顶上飘着的那团颜色，绝对不属于任何意义上的“真诚”。
那是一种介于隔夜燕麦粥和生锈铁钉之间的灰黄色，灰蒙蒙的，还泛着点可疑的油光，姑且称之为“地沟油黄”。这颜色正随着男人滔滔不绝的吹嘘，像接触不良的旧灯牌似的微微闪烁。
“……所以林小姐，我们‘创未来’平台最大的优势就是，能为像您这样优秀的独立女性，精准匹配到最优质的伴侣资源。您的资料非常出色，我们张总监亲自看过，觉得您和我们的钻石会员陈先生简直是天作之合……”
男人，也就是这位姓王的金牌红娘，口若悬河，语气热络得能直接煎熟鸡蛋。
林知许端起面前那杯快凉透的柠檬水，轻轻呷了一口，试图用那点酸味压住喉咙里即将冒出来的、不太礼貌的呵欠。她的视线状似无意地扫过王红娘那张热情洋溢的脸，然后再次落回他头顶那团顽固的“地沟油黄”上。
唉，真是毫无新意。
林知许有个小秘密。打从她记事儿起，就能看到别人情绪的颜色。不是那种玄乎其玄的“气场”，而是具体、鲜明、如同实体般飘浮在人们头顶或萦绕在周身的光晕。愤怒是炽热的猩红，快乐是明亮的鹅黄，悲伤是沉静的湖蓝，而谎言和算计，往往就是这种令人不太愉快的“地沟油黄”。
她管这个能力叫“情绪视力”。经过多年非官方、不严谨的自我校准，她给自己的视力打了个分——5.0。清晰，锐利，想忽略都难。
这能力在帮她成功规避掉人生中无数个坑（包括但不限于推销劣质保险的远房表哥、声称“赔钱算我的”的创业前同事、以及三位企图脚踩两条船的前任）的同时，也带来了一点小小的副作用——
比如，让她对人性中那点不那么光鲜的部分，过于一目了然，从而导致她对社交，尤其是带有明确目的的社交，产生了一种挥之不去的淡淡厌倦感。
要不是闺蜜李桦以“你再不谈恋爱就要和你的咖啡机共度余生”为由，连哄带骗外加一顿米其林二星的贿赂，给她报了这个号称“高端定制”的相亲服务，林知许是绝不会在这样一个本该在家撸猫、看纪录片的美好周六下午，坐在这里欣赏一位职业媒人头上的“职业假笑色”的。
“王先生，”林知许放下水杯，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充满期待，“听您这么说，我对这位陈先生还真有点好奇了。能具体说说，他优质在哪儿吗？”
她刻意在“优质”上加了重音，同时敏锐地注意到，对方头顶的黄色因为这个问题，闪烁的频率加快了些许。
“啊！陈先生！”王红娘像是被按下了某个关键按钮，音量都拔高了一度，“青年才俊！自己经营一家科技公司，年轻有为，相貌堂堂，最重要的是，性格稳重，懂得照顾人！绝对是结婚的不二人选！”
一串标准得如同复制粘贴的形容词。伴随着他的话语，那团“地沟油黄”边缘泛起了一丝微弱的、代表“紧张”的浅绿色。
林知许心里的小人已经开始无聊地画圈圈了。科技公司老板？听起来像是会把“迭代”、“赋能”挂在嘴边，并且认为浪漫就是送你一个最新款机械键盘的那种人。
“听起来不错，”林知许弯起嘴角，露出一个恰到好处的、略带羞涩的微笑，“那我们什么时候可以见一面呢？”
她倒要看看，这位“优质”陈先生本人，能散发出什么颜色的光晕。是真正的“钻石”光芒，还是另一种……嗯，合成色素。
“很快！很快！”王红娘见林知许如此“上道”，喜形于色，头顶的黄色都暂时稳定了不少，“我这就去协调陈先生的时间！林小姐您放心，包您满意！”
会谈在一种看似宾主尽欢的氛围中结束。林知许站起身，优雅地拎起她容量可观的经典款手提包（并非王红娘暗示的“彰显品位的奢侈品”，这大概也是对方头顶黄色始终未曾褪去的原因之一），和王红娘礼貌道别，走出了这家装修得如同热带雨林咖啡馆的婚介机构。
初秋的午后阳光带着暖意，洒在熙熙攘攘的街道上。林知许深吸一口混合着汽车尾气和路边糖炒栗子香味的空气，感觉比在里面喝十杯柠檬水都提神。
她拿出手机，果断给李桦发了条语音：“见完了。你的米其林二星大概率要打水漂。对方红娘头顶的颜色，堪比我们小区门口那家常年卫生评级为C的炸鸡店用的油。”
李桦的回复几乎是秒到，一连串的爆笑表情包后跟了一句：“要求别那么高！万一那个陈先生本人是清流呢？”
林知许回了个翻白眼的表情：“在一条浑浊的河里，清流存活几率有多大？赌一顿火锅？”
“成交！”
收起手机，林知许决定步行去几个街区外的书店逛逛，用油墨的清香洗涤一下被“地沟油黄”污染了的视觉神经。她沿着人行道不紧不慢地走着，习惯性地观察着来往的行人。
匆忙的上班族头顶冒着代表“焦虑”的橘红色；挽着手的情侣周身洋溢着甜蜜的粉红色泡泡；一个踩着滑板风一样掠过的少年，带起一道充满活力的亮黄色轨迹；还有一位坐在长椅上晒太阳的老太太，散发着安详的、暖洋洋的淡金色……
世界在她眼中，就像一场永不谢幕的色彩博览会。大多数时候，这景象还算有趣，甚至有点诗意。前提是，别让她看到太多像刚才那样不健康的颜色。
就在她快要走到书店门口时，一阵突兀的骚动引起了她的注意。
前方不远处的银行门口，人群有些慌乱地散开。林知许的脚步慢了下来，目光越过攒动的人头，精准地捕捉到了骚动的源头——一个穿着连帽衫、低着头的身影正从银行里猛冲出来，手里抓着一个看起来沉甸甸的帆布袋。
几乎在同一瞬间，一股浓烈得令人窒息的暗红色与墨黑色交织的气场，像泼洒开的浓稠油彩，从那男人身上爆开。那是“恐慌”与“凶狠”达到极致的颜色，污浊而充满威胁。
林知许的心猛地一沉。抢劫？她的视线飞快扫过周围。一个抱着孩子的年轻母亲正站在离银行门口不远的地方，似乎被这突如其来的混乱惊得愣在原地，她周身淡粉色的安宁被迅速侵蚀，泛起了代表“惊慌”的惨白。
来不及细想，林知许加快脚步走上前，脸上挤出一个尽量自然的笑容，语气带着几分刻意营造的热情：“哎呀，前面好像有点乱，小心别磕碰着小朋友啊！我们往这边走走吧，这边人少点。”
她一边说着，一边不着痕迹地用手轻轻揽了下那位年轻母亲的胳膊，引导着她和孩子朝侧后方安全的方向移动了几步。那位母亲先是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感激地看了林知许一眼，连忙抱紧孩子跟着退开。
就在她们刚离开原地的几秒后，那个周身笼罩着不祥暗红色的劫匪已经跌跌撞撞地冲了过来，几乎是擦着她们刚才站立的位置狂奔而过，带起一阵充满戾气的风。他跑过的路径上，留下了一道道惊恐的浅灰色痕迹——那是被吓到的路人们的情绪残留。
林知许暗自松了口气，停下脚步，假装整理肩上的皮包带子，目光却追随着那个劫匪的背影。她不是超级英雄，只是个视力有点特别的普通市民，能在麻烦波及无辜前悄无声息地拉开潜在受害者，再尽可能观察下劫匪逃窜的路径，已是极限。
然而，事情总不按剧本发展。那劫匪或许是因为太过紧张，脚下一个趔趄，竟然失去平衡，朝着人行道旁摔去。他手中的帆布袋脱手飞出，“嘭”地一声闷响，摔在地上，拉链崩开，几捆崭新的钞票散落出来，滚向林知许和几个路人站立的方向。
劫匪咒骂一声，抬头凶狠地瞪向四周，那双眼睛里充满了血丝和疯狂。暗红色的暴风云瞬间膨胀，几乎要吞噬周遭的一切。他一只手撑地爬起来，另一只手则迅速摸向了腰间，那里似乎别着什么硬物。
林知许的心脏瞬间提到了嗓子眼。她能感觉到周围空气都凝固了，各种恐惧、震惊的颜色像打翻的调色盘一样炸开。完了，这下想彻底避开都难了。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道身影以惊人的速度从侧面切入。动作快得林知许几乎没看清是怎么发生的，只听到一声沉闷的撞击声，伴随着劫匪吃痛的闷哼。那个刚刚还凶神恶煞的男人，此刻已经被人干脆利落地反剪双手，脸朝下按在了地上，动弹不得。
一切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林知许惊魂未定，目光下意识地转向那个制伏了劫匪的人。
那是个身材高挑挺拔的男人，穿着简单的深色夹克和牛仔裤，动作间带着一种训练有素的干净利落。他单膝抵住劫匪的后背，一只手控制着对方，另一只手已经拿出了手机，似乎在报警。因为角度的关系，林知许暂时看不清他的正脸。
但让她瞬间怔住的，不是这个男人利落的身手，也不是他看起来相当不错的肩腰比例，而是他周身散发出的颜色。
那是一种非常奇特的颜色。像暴风雨过后被洗刷得异常干净的夜空，是一种极深的、近乎墨色的蓝，沉静，稳定，深不见底。在这片深蓝之中，又隐约有细碎的、银白色的光点闪烁，如同散落的星辰，透出一种冷静的锐利。
没有惊慌，没有愤怒，没有炫耀，甚至没有大多数人在见义勇为时会产生的“自豪”或“兴奋”的亮色。只有这一片深邃而稳定的星夜之色。
在这种混乱的场合下，这种过于平静、甚至显得有些“非人”的情绪颜色，简直比彩虹还要罕见。
警察和银行保安很快赶到，接手了那个还在挣扎咒骂的劫匪。周围响起了掌声和议论声。那个男人这才松开手，站起身，简单地和警察交涉了几句。他说话的声音不高，语调平稳，听不出什么情绪起伏。
直到这时，他才转过身，目光似乎不经意地扫过站在一旁的林知许。
林知许终于看清了他的脸。轮廓分明，鼻梁高挺，下颌线利落干净。不是传统意义上的俊美，但组合在一起，有种特别吸引人的、冷峻的味道。尤其那双眼睛，是很少见的深灰色，像蒙着一层雾的冬夜天空，看不透深浅。
他的视线在林知许脸上停留了大概一秒，确认她似乎没有受伤，然后便微微颔首，算是打过招呼。整个过程中，他周身那片深蓝色的星夜光晕，没有丝毫波动。
“谢谢……”林知许下意识地道谢，尽管对方似乎并不需要。
“不客气。”男人回应，声音和他的人一样，带着一种淡淡的疏离感。他又看了林知许一眼，或者说，是看了她脚边不远处散落的钞票一眼，“你的运气……不错。”
这话说得有点古怪。林知许眨了眨眼，还没等她品出这句话的意味，男人已经转向警察，示意自己需要配合去做笔录，然后便跟着警员朝警车走去。自始至终，他没有再多看林知许一眼，仿佛刚才那句略带调侃的话只是她的错觉。
林知许站在原地，看着那个深蓝色、闪烁着星芒的背影消失在警车旁，心里莫名地升起一种奇异的感觉。
这男人和他的情绪颜色一样，有点不对劲，和她见过的所有人都不同。
银行门口的闹剧渐渐平息，人群散去。林知许和其他几个路人在警察的示意下，也简单登记了信息，确认只是目击者而非受害者。她长长地吁了一口气，转身离开，终于走进了原本要去的书店。
但此刻，什么书都吸引不了她了。她的脑子里反复回放着刚才的一幕幕，尤其是那个男人和他那片异常平静的深蓝色星夜。
“创未来”婚介所里王红娘那团油腻的黄色，陈先生可能自带的某种工业感光芒，甚至李桦打赌的那顿火锅……忽然间都变得索然无味。
相比起那些可以预料的情感色彩，这片突如其来的、冷静得近乎神秘的深蓝，反而在她心里留下了难以忽视的印记。
她拿起手机，删掉了原本打算发给李桦的、吐槽相亲机构的草稿。转而打了一行字，又删掉。反复几次，最后只发出去一句：“火锅先欠着。今天遇到个颜色很特别的人。”
李桦立刻回了一串问号：“？？？特别？多特别？比彩虹还特别？”
林知许看着屏幕，嘴角无意识地弯起一个微小的弧度。“嗯，”她回复，“像看到了没有月亮的星空。”
深不见底，繁星闪烁，并且，完全猜不透接下来会是晴朗，还是酝酿着一场风暴。
这可比相亲有意思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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