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月5号,天气晴
死亡是我身体身体里的闹钟,当它敲响的那一刻,我就没法忽视它的存在--从此,我便是一个不该活下去的人了。
虽然每天生活着,也笑也闹,也计划着吃什么、玩什么、去哪儿旅行。但当那个时钟一敲响,我就只能面对着死亡一件事,去想应该怎样死掉。
昨天,阿止上夜班,我回到自己的出租屋里,一进去,眼泪先流出来,那是一种生理性的流泪,心还没有反应过来,眼泪先夺眶而出。然后我蹲下,心脏的抽痛阵阵袭来,身体里像有一条从心直到眼睛的通道,悲伤化做水流,克服重力,一直流上去。
悲从中来,不知何因,不知何去。
10月4号 天气阴
中秋节快到了,可以跟阿止一起回家。小时候就知道中秋节是团圆的节日,所以我是不过的,没有家人,没有真心过节的家人,节日也就没了意思。
但阿止有很好的家人。
他的妈妈很可爱,每次我去,都会做一桌子菜,而且必有那一道糖醋小排放在我面前,是阿止告诉她我喜欢吃的吗?
他的爸爸很和蔼,跟我印象中的父亲不一样,他会开很好玩的玩笑,我和阿止都会笑的很开心。
从第一次去他们家开始,我就很迷恋这样的生活,像在做一个很美很长的梦。
但我怎么可能拥有这样的关系呢?我会把这一切都搞砸掉。
可是我还不想逃离,在他们真正讨厌我之前,就让我沉迷一会,再沉迷一会吧。
今年我给阿止妈妈买了很漂亮的项链,希望她喜欢,希望她抱我一会,希望她能再多爱我一点。
像一个妈妈一样。】
景歮合上日记本,手边给妈妈的电话已经拨了过去,临一去世之后,我还是第一次跟家里联系。
“喂,小歮,怎么这么晚打电话。”
电话那头,妈妈的声音有些迷蒙,看来是睡着了又被吵醒。景歮这才看了眼时间,已经十点半了。
“对不起啊妈,刚才没看时间。”
“没事没事,这孩子说什么对不起。打电话有事吗?”
“没什么事,我这段时间工作有点忙,等下个星期就回家看你们。”
“行,你忙你的,我跟你爸你不用担心,都挺好的。下个星期你回来,临一跟你一起吗?”
妈妈没有临一的微信,还不知道她已经。。。
景歮难言的沉默。
“怎么了?吵架了?”
妈妈那头传来一阵窸窣的声响,爸爸的声音也传过来。
“咋个喽,跟人家女娃娃扯皮。临一多乖哦,别惹火。”
爸爸是川省人,这些年了都乡音不改。
“没事,没吵架。爸妈,临一她工作忙,这次不回去了。”
“不回来也没得事,你们好好的就行。”
“嗯,我们挺好的。爸妈,你们早点休息吧。”
*
“这两个小娃儿肯定是扯皮喽。”景泰仰躺在床上,手摸着圆滚滚的肚皮,跟旁边的邱月说话。
“我看也是,问小歮他还不说。”
“两个人扯皮也是正常,我看没多大的事。”
“唉,以前小歮回家来,临一总跟着一起的,这次不来我还有点想呢。”
“哎呀呀,一次不来有啥子关系,以后娃儿结婚喽,你怕是要见烦喽。”
“你会不会说话,我咋会见烦,胡说八道你一个顶十个,赶紧睡觉。”
“哎呀,我错了嘛,你莫生气。。。”
*
“临一,我和爸妈喜欢你,会一直喜欢你,你听不听得到。”
景歮坐在书桌前,他没有开灯,四周昏黑,只有桌上台灯精准照亮着展开的日记本,他后靠,整张脸躲进黑暗里,又在自言自语。
“临一,这几天医院很忙,忙到我有几个时刻都忘记了想你,也忘记了你已经不在。好几次做完手术,我都会下意识的往中医门诊楼那边走,可走到一半,又会忽然想到,那里并没有你,于是再折返回来。”
“我有点受不了这样,早知道把你葬的近一点,我可以天天去看你。俗话说,入土为安,但你也不要总是在土里待着,来找找我吧。你怎么不来找我呢。”
“对了,从福利院带回来的档案袋我要拆开看了。我想那里面应该会有一些关于你进福利院之前生活的线索,我得继续找你啊,不然,好像每一天都在渐渐失去你,我的心慢慢变得透明,很痛,很痛苦。”
“临一,我很想你。”
档案袋就在景歮的手边,他说完,就探身把它拿到台灯下的光亮里,旋开缠在圆形纸片上的棉线,细小的绒毛飞舞起来,在灯下,像纷飞的雪花。
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之后,景歮把东西从档案袋里拿出来,粗略的一看,有成绩单,毕业照和结业评语之类的东西。
景歮把东西大致分了个类,就先拿起照片来看。照片大概有十几张,没有按时间顺序排列,第一张是临一初中毕业时拍的,照片的最上方写着:祝贺党青青初中顺利毕业并在中考中取得优异成绩。照片下面是福利院的大门,临一就站在大门前,双手背在背后,嘴唇紧紧抿着,整个人都呈现出一种抗拒的姿态。
这个样子的临一,出现在之后的很多照片里。
六岁,小学入学第一天的集体大合照。十一岁,小学毕业照,十五岁,高中入学照。
她的脸上凝滞着独特的孤僻,只有眼神,在日渐长大的岁月里,从惊慌变的坚毅。
她唯一笑着的照片,是高考结束,要离开福利院的时候,在那个同样的位置,拍下的最后一张。
照片里,临一齐耳的短发到了从短变长的尴尬期,散散的扎了个马尾,她穿着白色衬衫、蓝色牛仔裤,一如既往的瘦弱,她的笑容很浅,嘴唇微微扬起一个弧度,从远处看,就像没有笑一样。
景歮很难把照片里的人跟他所爱的临一联系起来。
那个总是轻轻叫他“阿止”的临一,有着这个世界上最沉静、恬淡的笑容。是像水一样,允许万物穿过的姿态。这固然源于她的冷静,但更多的,是对自己的生活拥有的掌控感--不被往事和情绪裹挟,真正的生活着。
可从什么时候开始,这种掌控感逐渐变成了一种表演,而真正的临一早就走到了悬崖的边缘,等待着失控之后的世界颠倒。
又或许,失控只是一种感受,有时候她压制住了它,从悬崖退了回去,但更多的时候,她会跳下去,不死的话,就再来一次,循环往复,疲惫不堪。
直到真正的死亡来临。
景歮看着灯光下,那些泛黄的旧照片,脑子里想起临一每次来复合说的那句开场白
“阿止,我又回到了安全地带,我很想念你。”
*
两天之后,景歮把档案袋里的东西翻来覆去看了多遍,依然没找到关于临一六岁前生活的线索。
这天,医院轮休,他按照约定回家看父母。
景歮的老家在临近的省市,以前回去都是开车,但最近太累了,景歮这次选择了坐高铁,大概一个多小时的路程,他全程睡了过去。
高铁很稳,头靠着椅背,轰鸣声像睡前的白噪音,刚好入眠。景歮很久没有那么快入睡的体验了。
他带着耳机,循环放着的是临一的歌单,她爱听旋律缓缓,有些悲情的歌,从前,景歮是不喜欢的。
入睡之后,歌词隐去,旋律入梦,景歮又回到了那家精神卫生中心,他坐在大厅的铁椅子上,冰凉的触感从大腿和手臂蔓延到全身,连心脏都冷的抽搐。空无一人的大厅不知何时传来几声婴儿的啼哭,景歮站起身来,环顾四周,雾蒙蒙的黄昏,人就像烟一样飘荡,他的眼神最终定格在一间诊室门口,婴儿的哭声就从那里传出来。
他快步走过去,烟雾随着他的身影变幻着形状。推开虚掩的门,烟雾尽散,这里不是门诊室,竟然是一间产房。
没有医生,没有护士,只有一个小婴儿躺在地上,身上还挂着带血的羊水,哭的惊天动地。
景歮下意识想把她抱起来,这时胳膊却被人胁住,一个女人的声音大声的在他耳边喊:“让她死,让她去死。”
其声凄厉,景歮闭上眼睛,脑海里那个“死”字的音量不停放大,直到他的耳膜被一声尖鸣刺痛,他才猛的惊醒。
“嘶。”
景歮把耳机取下来,皱着眉揉揉耳朵。不知什么时候误触了音量键,耳机里的音乐被调成了最大声,怪不得会做那样一个梦。
景歮的手捂在耳朵上,眼睛却移向窗外,刚才梦里的血还在他脑海里挥之不去,不知道为什么,他联想起在精神卫生中心遇到的那对母女,这个世界上,有不爱自己孩子的母亲吗?
窗外,缓缓开始飘雪,盐粒子大小的雪砸在窗户上,马上化成水。窗玻璃渐渐斑驳,外面的景色落在眼里模糊一片。
景歮的心跳慢慢回归正常,他掏出手机给临一发消息。
“一一,我刚才做了噩梦。跟你无关的一个梦,可还是想到你。你过的好不好?等我回去,就去看你。”信息发送,满屏绿色的对话框均匀的排布在右侧。
如今,临一的微信更像一个信箱,发送信息如同把信投入漆黑的邮筒,不期待回信,也不会再有回信。
高铁到站,景歮头还有些昏沉,他走出车站,雪已经停了,天色还是阴沉,似乎随时又会再下一场雪。景歮紧了紧风衣,怀里的日记本晃荡了两下,又安安心心的在原地窝着。
他在路边招手打车,几个月没回来,高铁站周边又开了好几家餐馆,揽客的服务员在门口发着传单,景歮也被塞了好几张,终于打到车上去的时候,还有些“落荒而逃”的滋味。
他这样的反应,倒更像临一。
半小时后,出租车到了景歮家门前。
“谢谢师傅。”
景歮付钱下车,站在自家门前,却有种近乡情怯的紧张感。
眼前是农村自建房一样的二层小楼,带着个种着菜的小院子,桃树、石榴树的枝桠伸出来,上面落了些雪。
景歮伸手把那些雪拍掉,树枝轻颤,他想起中秋节时,临一跟他一起回来,这颗树上枯叶正掉落,临一摘了一片叶子说回去做书签,后来,这叶子就不知道放哪去了。
秋去冬来,原本,是多普通的一年。
景歮在门外站到身上的温度都散尽,手脚冰冷,实在有些受不了了,才抬步进了家门。
穿过菜地,泥点子溅到搭在地上的青石板路上,景歮走的很小心,他甚至下意识的伸手往后,想去牵临一,但风穿过他的指缝,只有带着细小雪粒的冰。
他走的很快,似乎是想要把牵空的无措掩盖过去,敲门的时候,手指微微蜷缩,修长的指节冻的有些红,还有些抖。
“来了来了。”
门里响起两声闷闷的回应,两秒之后,门开了,景歮快速的闪进去,屋里的温度让他的眼睛快速结了雾,他什么也看不清。
“哎呦,外面这么冷啊,怎么冻成这样。”
邱月赶忙去给景歮倒热水,这时景泰也从沙发后面转过头来,看着脸颊和鼻子都冻红了的景歮,跟看奇景一样。
“咋个喽,当医生的人还不知道保暖,耍行为艺术蛮。”
邱月刚倒了水,往门口走,路过沙发的时候,狠狠推了一下景泰的头。
“哎呦。”景泰差点没坐稳,跌到茶几上。他挠挠头,赶紧坐稳,还转头瞄了眼景歮,看见他眼镜还雾着,就放了心,这么丢人的一幕,可不能让儿子看见。
“别听你爸胡说八道,没想到今天下雪吧,这天气一天比一天冷,今年雪也多,前几天才下了,今天又是下。”
景歮先抱着水喝了一口,温热的水顺着食道流进胃里,五脏六腑都暖和起来。
“是啊,今天的雪。。。下的太早了,也太多了。”
景歮说着,把杯子里的水一饮而尽。
邱月接过杯子,说道:“先过来吃饭,这回怎么回来这么晚,都到午饭的点了。”
刚才景歮一直没看时间,瞄了眼客厅的表,才发现已经十一点多了。
“今天坐高铁回来的,这几天有点累,怕开车撑不住。”
景歮的话说完,邱月和景泰都看向他,在他们俩的印象里,这还是第一次听景歮说累。
“小歮,是医院太忙了吗?还是出什么事了。”
“是不是身体出啥子问题喽,今年医院的体检咋个样。”
父母的担忧从眼睛溢出来,景歮看在眼里,心里一片苦涩,他现在哪里还顾得上自己的身体。
“没事,医院太忙了,一天做好几台手术,晚上休息不过来。身体没什么问题,你们不用担心。”
邱月听了这话,放下一半的心,手里刚拿出来的碗筷一一摆在餐厅桌子上,嘴上不停:“也别太累了,这医院也不止你一个医生啊。还有临一,你也跟她说说,该放松的时候就放松,你都这么累,那个孩子估计更是。她比你闷,有什么事,你多沟通,互相多关心着点,彼此照应着,都能轻松些。”
邱月把临一看做自己的孩子,心疼景歮的时候,总会带上临一一份。
景歮惶惶然,他听到这些话,就好像回到了从前,临一还在,只是今天没有来而已。
“愣在那干啥子,过来帮手,菜多的很。”
景泰从厨房掀帘子出来,把麻辣兔头端到餐桌,看见景歮还站在门厅里,便招手让他过去。
“哎,来了。”
景歮赶忙过去,他深呼吸两口,努力平复下心情,今天至少在父母的眼里,临一还在呢,他也终于可以堂而皇之的认为,临一还活着。
四菜一汤端到桌子上,三个人落座,热气腾腾的饭菜总是冬天最好的治愈,更何况还是家人围坐。
“要是临一也在,那就好喽,这个糖醋排骨我多做了点,已经分出来装到饭盒里了,你走的时候别忘了带着。”
“嗯,忘不了。”
景歮夹起一块腊肉往嘴里塞了一大口,肉质紧实,油汁喷溅,肥而不腻,反而有一股清香,这是只有在家里才能品尝到的好味道,每年都想,每年都得吃到才会安心。
“好好吃,外面卖的都不是这个味。”
景歮吃的嘴巴油亮亮的,邱月顺手递给他一张纸,笑道:“那当然了,这腊肉里面加了紫苏叶,是我妈妈那边的独家做法,别人那里当然吃不到了。”
“阿止,看我买了好多姜芽,去年都没吃够,今年可以放开吃了。”
“每年最想吃的就是这个姜芽,感觉我上辈子就是个姜芽。”
景歮脑海里忽然蹦出临一吃醋泡姜芽的样子,她对什么都淡淡的,只有对这道醋泡姜芽很执着,每年都买,每年都吃。在遇见临一之前,他还从没见过有谁吃这道菜的。
这会不会是临一亲生父母传递给她的独家味道。虽然离开了很多年,但从小吃到大的味道就像刻进身体的基因,在炎夏,在凌冬,在或饿或馋、或失意或喜悦的时刻,总会想起。
甚至连临一自己都忘了,是什么时候吃到了这道菜,又是什么时候它成了自己身体的闹钟,每一年生姜成熟的季节,都会提醒自己,家在哪里,自己的味觉又来自哪里。
关于临一的故事先暂停在这里。
我们明年见。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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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第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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