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梁知微第二次见到何与礼脸上浮现出如此纯粹的厌恶。
第一次是在父亲肃穆的葬礼上,灰暗的天光衬得他面色低沉得吓人;第二次,就是此刻,在午后刺目的阳光下,那嫌恶的神情却似要把人心灼伤。
她的目光越过攒动的人头,精准地锁定了那个拦住何与礼去路的年轻男人。
魏浩然,梁知微略有耳闻,他是近来声名鹊起的娱乐圈新晋小生。他生着一双天然含笑的桃花眼,眉宇间却沉淀着与年龄不符的沉稳。袖口随意挽至小臂,露出一截线条流畅、肤色白皙的手腕,此刻正牢牢扣在何与礼的手腕上。一深一浅,两种肤色的碰撞,透着一种不容挣脱的强势。
“阿礼,”魏浩然言语恳切,“我过来拍戏,正想抽空去看看你。”
何与礼连头都未回,只留给他一个冰冷僵直的背影。
“当年的事,我不怪你。”魏浩然语气温和,甚至带着点老友重逢的熟捻和不计前嫌的大度,“之前我地下室那辆老自行车的链条不是坏了吗? 我记得你修这个最拿手了。”
他随即示意助理拿来一个看起来并不起眼、甚至有些旧的工具木匣,塞给何与礼:“喏,专门给你带的 一套专业工具 ,算我预付的修理费……帮帮我?”
何与礼在魏浩然靠近的一瞬间,本能地往后闪躲,听到这个请求更是轻蔑一笑:“装什么?我们很熟吗?”紧接着手臂猛地挣脱,格开魏浩然手中的工具礼盒。
礼盒掉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响声,引来围观群众一阵轻微的惊呼与指责的低语。
“这人怎么这样?听说浩然以前还帮过他,没想到真是个白眼狼。”
“浩然哥哥也太好了吧,翩翩公子温润如玉,却要热脸贴冷屁股……”
翩翩公子温润如玉……梁知微想起来,这是微博上魏浩然名字后面常驻的词条之一,他唯粉底盘稳固,背靠大公司会营销,就连路人粉也难免在心里给他安上这个标签。
“大家别这么说。”魏浩然捡起礼盒,拍干净上面的灰尘,“他或许只是今天心情不太好。”
梁知微没有继续逗留,快步跟上闷头往前走的何与礼。
“是老朋友吗?”
“不是。”何与礼头也不回。
“那就是了。”梁知微心下了然。
何与礼一副你怎么这么爱管闲事的嫌弃表情,加快了步伐。
“我本不该干涉你的交友,只是……”梁知微顿了顿,“我觉得你这个朋友不太对劲。”
她纠结许久,还是决定说出来:“魏浩然左手腕表边缘有一道月白色的疤痕,看起来刚掉痂。”梁知微总是爱把职业病运用在素不相识的陌生人身上。不知是不是因为眉眼过于隽秀,她总觉得魏浩然身上透露出一股忧郁隐忍的气息,似乎并不像表现出来得那样天真烂漫。
闻言,何与礼明显一愣,随即眼底恢复清明:“他是死是活,跟我一点关系也没有。”
豆大的雨点滴落在何与礼脸颊,梁知微清晰地注意到他吸了吸鼻子,声音似乎带着点哽咽:“又要变天了,快回家吧。”
夏日的暴雨总是来得很快。两人前脚刚迈进家门,后脚屋外就电闪雷鸣,大雨就这样倾泻而下。
何与礼一反常态地把自己关进房间,梁知微只当他受到故友的刺激心情郁闷,无奈笑笑,打算煮一壶姜茶给他送过去暖暖身子。
敲门声就这样不合时宜地响了起来,急促而沉闷。
梁知微隐约听到雷鸣中夹杂着急切的“阿礼阿礼”,于是敲敲何与礼的房门;“阿礼,有人找。”
“让他滚!”
梁知微叹了口气,只得跑去开门,却没有迎客的意思:“我是阿礼的姐姐,辛苦你冒着大雨过来,只是……他或许不愿意见你。”
她看着青年笔挺的衬衣被淋湿,黏黏糊糊地粘在皮肤上,闻言眼眸低垂,自嘲地笑笑:“我知道的。”
梁知微对着这副模样的年轻人实在说不出重话,她回忆起何与礼那句粗鲁的发泄中难以掩盖的哭腔,难免心疼:“我不知道你们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但我希望你能理解,他此刻也和你一样不好受。”
“我知道的……”魏浩然眼眶泛红,分不清泪水还是雨水从面颊划过,开口竟也哽咽,“姐姐,可以麻烦你帮我把这个交到他手上吗?”他从挎包里取出一卷画轴,连同方才被摔在地上的礼盒,一并塞到梁知微手中,“我的时间不多了,我想……他能明白。”
梁知微本能觉得不对劲,一把拉住转身欲走的魏浩然:“我叫梁知微,是调查记者,淮州晚报的官网有我的联系方式,如果你遇到了什么麻烦,请随时找我!”
魏浩然苦笑:“谢谢,我会的。”随即向雨幕中奔去。
他依旧笑眼明媚,那时梁知微并没有读懂,魏浩然弯弯的眉眼下分明闪烁着沉痛的决绝。
暴雨瓢泼,窗外一片朦胧,这样磅礴的雨幕,梁知微已经许久没见过了。
她心里惴惴不安,这种漂浮的感受事出有因,却并不能真切地表述出来。她只好端着一碗姜茶敲开何与礼的房门。
她看到何与礼慌慌张张藏起什么,却不好多问。
和姜茶一并被放在桌上的,还有大雨送来的那副卷轴和木匣子。
梁知微踌躇着开口:“你那朋友……”
话音未落,何与礼忽然拍案而起:“你就这么爱管闲事!”随后发疯似的掀翻椅子,打开窗将卷轴和木匣子一同扔了出去。
梁知微来不及安抚他,眼下直觉这或许是破解魏浩然最后眼神的重要线索,匆忙出门去找。
暴雨锋利地刮过她的脸颊,雨势并没有暂缓的意思,甚至在近地处掀起一层朦胧的薄雾,梁知微勉强睁开眼,看得并不真切,十分费劲。
她全身很快被雨水浇透,却也只找到了一个木匣子,怎么都找不到卷轴。
或许已经被暴雨吞噬嚼烂了。
这样找下去不行。梁知微心想。还是等雨小些再来看看。
狂风暴雨不知疲倦地喧嚣了一夜,总算在晨光熹微时刻稍作休息。
梁知微早早起床去寻卷轴,一开门,却迎来一位不速之客,手中分明握着完好无损的卷轴,满脸堆笑。
早晨七点的小镇还没有完全醒过来。
梁知微随着刘老板上了茶楼,两人靠窗相对而坐。
上次葬礼上匆匆一面,她这才有机会仔细打量这位刘老板:身形臃肿,熨烫过的西装竟意外地合身,看起来像是定制的;头发梳得光亮,漏出油滋滋的脑门,金丝边框眼镜框住狡黠的小眼睛,俨然一副精英□□——而这样的人,手里竟也盘着一串长长的念珠。
“梁记者。”刘老板率先开口,见梁知微震惊地抬起头,随之安抚道:“别紧张,干我们这一行的,同人打交道之前,难免会做点功课。更何况……”刘老板微眯起本就不大的眼睛,戏谑道,“出了那样的事情,全网上上下下,谁不知道你梁知微。”
“你不用刺激我。”梁知微冲泡好的茶汤倒入公道杯,又给两人各分了一盏,“刘老板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不妨直说。”
刘老板闻言,爽快地笑了两声:“梁记者是个聪明人,那我就开门见山了。”他将卷轴横置在桌面上,“昨晚暴雨中的一切,我就坐在这个位置,看得清清楚楚……”
梁知微随着他的视线望向窗外,正对着的就是父亲留给她的老宅小院。
“浩然来了,又走了,你和与礼吵得厉害。”
梁知微淡淡地直视他,没有接话的意思。
刘老板却只是不紧不慢地用茶盖轻轻刮去茶汤表面的泡沫:“浩然是我手下带大的艺人,他昨天行事鲁莽,我代他向你和与礼道歉。”
“浩然给出的东西,与礼看样子是不会要了。既如此,不妨物归原主?”
梁知微也没想到他能直白到这个地步,但或许事关魏浩然人身安全,木匣肯定不能就这样给出去。
“如果我不给呢?”梁知微玩弄着手中见底茶汤见底的品茗杯。
“听闻何小少爷不但学习成绩优异,修画技术方面更是天赋异禀。”
刘老板见梁知微露出惊诧的神色,心下了然:“粱小姐还不知道?何与礼从小跟在梁老先生身边,耳濡目染地帮忙打下手,最后竟然直接代笔,替笔都握不稳的梁老先生完成了那副传世之作《江南忆》。”
“梁老先生因此在晚年名声大噪,如今虽然驾鹤西去,但你说我要是在这个时候公开这个秘密,对活着的人,又会有什么样的影响呢?”
梁知微确实是头一回听说这件事,她强制让自己冷静下来:“事关我父亲的清誉,怎么是你三言两语就能挑拨的?”
“梁大记者想要证据还不简单?”刘老板慢条斯理地盘着手中的念珠串,“回去问问你那好弟弟,看看他敢不敢直视你的眼睛。”
“你别误会。”刘老板语气忽然轻松起来,“梁记者,你是聪明人。你父亲的清誉、何与礼那孩子的未来,都在你一念之间。 把那没什么用的木匣子给我,我保证所有的风波到此为止,大家相安无事,不好吗?”
刘老板继续循循善诱:“代笔的秘密我帮祖孙俩瞒了这么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吧……只是一个物归原主的小忙,我也是替人办事。”
“梁小姐,别让我为难。”
梁知微指尖在杯壁轻轻打着节奏。她并不是对这种威胁毫无经验,反之,她认为自己非常善于同谈判对方周旋。只是今天刘老板说的这两件事,与她而言完全是状况之外,却显然与何与礼密切相关。
梁知微并不是一个爱替别人做决定的人。
她停下敲杯壁的手指,将口袋里的录音笔拿出来,按下暂停键。
“感谢刘老板的提醒,不过这件事情事关我弟弟的选择,我得回去和当事人商量商量再给您答复。另外,”梁知微向他展示手中的录音笔,“一点职业习惯,别紧张。”
她推开椅子,正要打开包厢门。
“梁小姐等得起,可别人等不起。”刘老板的声音慢悠悠在背后响起。
“我们可以让一位名记者身败名裂,当然也可以做些别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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