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续）：规训与自我
包厢里的空气随着时间的推移，逐渐被酒意和成年人愈发高涨的谈兴浸染。叶峥和周董显然已经进入了“哥俩好”的状态，聊着宏观经济、地产走势，偶尔夹杂着一些只有他们自己懂的往事回忆，声音洪亮，面色泛红。几位太太则凑在一起，话题从最新的珠宝拍卖转到慈善晚宴，又从孩子教育转到护肤心得，林薇玟游刃有余地周旋其间，时而谦逊地贬低一下叶久，时而将周肆忱夸赞得天上有地下无。
叶久安静地坐在那里，像一件精美的摆设。他面前的餐具摆放依旧整齐，只是胃里因为积压了太多无味的应酬食物和饮料而感到些许沉闷。他看着周肆忱——那个在他之前就公然离席的人——空荡荡的座位，心底第一次对那种不顾旁人眼光的“失礼”生出了一丝隐秘的羡慕。
终于，在又一轮敬酒结束后，叶久找准时机，低声对林薇玟说：“母亲，我有些头晕，想先出去透透气。”
林薇玟正与其他太太聊得投机，瞥了一眼儿子略显苍白的脸色（部分是装的，部分是真觉得窒闷），又想到周家小子早已离开，便也不好再强留，只淡淡叮嘱了一句：“别走远，一会儿让司机送你回去。”
叶久如蒙大赦，面上却依旧维持着平静，礼貌地向各位长辈示意后，才起身离开了喧嚣的包厢。
会所的二楼设有一个清静的小酒吧，不同于一楼的富丽堂皇，这里灯光幽暗，流淌着低回的爵士乐。叶久本想找个角落坐下，点杯无酒精饮料，享受片刻真正的独处。然而，他的目光刚扫向吧台，就定格在了一个熟悉的身影上。
周肆忱。
他斜倚在吧台边，侧对着叶久的方向。修长的手指间夹着一支细长的香烟，烟雾袅袅上升，模糊了他部分凌厉的轮廓。他并没有在喝酒，面前只放着一杯清水。他正戴着蓝牙耳机打电话，微微低着头，额前碎发垂落，遮住了部分眼神。
叶久听不清具体内容，但那语气……与他平日里冰冷漠然的形象截然不同。不是和朋友插科打诨的随意，也不是处理正事时的公事公办，而是一种极低的、带着点不易察觉的温柔和……占有欲的耐心？像是在安抚，又像是在确认什么。
“……嗯，知道了。”
“乖，早点睡。”
“明天见。”
断断续续的词语，配合着那低沉的嗓音，组成了一种奇异的氛围。叶久甚至从他无声的口型里，依稀辨出了一个“晚安”。就在周肆忱挂断电话，下意识抬眼的那一刻，两人的目光在空中不期而遇。
叶久有些尴尬，仿佛窥见了什么秘密。他正想移开视线，周肆忱却先开口了，声音恢复了平日的冷感，但似乎并没有被打扰的不悦：“你也逃出来了？”
“透透气。”叶久言简意赅地回答。
这时，有两个打扮入时的年轻女子似乎注意到了他们这两个气质出众的少年，笑着凑过来想搭讪。叶久眉头微蹙，不动声色地侧身避开，周身散发的冷意成功让对方望而却步。
而周肆忱的处理方式则更为直接决绝。其中一个女子大胆地想要靠近他，手指几乎要触到他的外套衣袖。周肆忱眼神瞬间一沉，那是一种毫不掩饰的厌恶。他甚至连话都懒得说，直接脱下了那件价值不菲的外套，随手扔进了旁边的垃圾桶，仿佛沾染了什么脏东西。整个过程，他还在继续对叶久说话，虽然只是寥寥数语，比如“这里太吵”，或者评价一句“无聊的人”，但行动间透出的偏执与洁癖，让人心惊。
叶久看着那件被丢弃的外套，心中了然。这位周家公子，并非不懂规矩，而是他的规矩，只针对特定的人和环境。他对无关人等的漠视和排斥，已经到了某种极致。而刚才那通电话那头的人……显然不在“无关人等”之列。
两人在酒吧并没有待太久，气氛也算不上融洽，更像是在同一个避难所里互不打扰的陌生人。前后脚离开会所，各自上了回家的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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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城市的另一端。
江尽早已陷入沉沉的睡眠。家里安静得只剩下中央空调运行的微弱声响。父亲江怀远大概又在书房里与他的小说人物奋战，母亲苏瑾和姐姐江沅都不在。他如愿以偿地扑倒在床上，几乎是瞬间就失去了意识，睡得天昏地暗，脸颊埋在被子里，呼吸绵长，显然是把白天所有的尴尬、慌张都暂时抛给了梦境。对他而言，这个夜晚简单而纯粹——只有沉睡与休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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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程的车上，并不轻松
加长轿车的后座，空间宽敞，气氛却有些凝滞。叶峥似乎喝多了，靠在椅背上闭目养神。林薇玟则开始了她的“复盘”。
“跟周家那孩子，后来有说上话吗？”她问，语气里带着期盼。
“在酒吧碰到了，说了两句。”叶久如实回答，但省略了具体内容。
“说了什么？有没有聊聊学校或者兴趣？”林薇玟追问。
“没有，只是打了个招呼。”叶久不想多说。
林薇玟似乎有些失望，但很快又转移了话题：“这次分班考，你虽然是第一，但听说周肆忱也只比你低一点点？你要保持住优势，不能松懈。”她顿了顿，语气里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挑剔，“说起来，周董和他夫人都是顶好相处的人，怎么他们家孩子是那种性子？在饭桌上说走就走，一点规矩都不懂，也不知道尊重长辈。你看看你，虽然也想走，但至少会打好招呼……”
叶久沉默地听着，目光投向窗外飞速掠过的流光溢彩。母亲的话像背景音一样在他耳边盘旋，他感到一阵深深的厌倦。在外人面前将他贬低，将别人捧高；在私下里，又将别人家的孩子批判一番，以此来凸显自己教育的“成功”……这种表里不一的言行，他早已习惯，却始终无法真正麻木。
他不由得想起周肆忱丢弃外套时那决绝的眼神，以及打电话时那短暂流露的、与他整个人气质格格不入的温柔。那个人活得更自我，更不在乎世俗的眼光，甚至……更真实地守护着他在意的东西。
而自己呢？
叶久闭上眼，靠在舒适的真皮座椅上。完美的外壳，得体的言行，优异的成绩……这一切如同一个精致的牢笼。他渴望打破，却连钥匙在哪里都不知道。
车厢里，母亲还在低声说着什么，父亲发出轻微的鼾声。叶久的心，却仿佛飘到了很远的地方，那个有赛车引擎轰鸣，可以肆意追逐风和自由的地方。但那个地方，与他此刻身处的世界，隔着无法逾越的鸿沟。
今夜，注定有人酣睡如泥（比如某个因为冰淇淋和屁股针而疲惫不堪的江尽），也有人，在无声的压抑中，清醒地品尝着孤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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