拿着检查报告单，孙遇延脑袋里还能回想起医生给他的建议。
医生的建议听起来蛮诚恳的。
他说，孙遇延脑袋里被检查出来的那颗东西，目前还有可以处理的空间，只是，手术的成功概率是不太能保证的，让孙遇延回家后跟家里人好好商量。
将检查报告单搁在茶几上，孙遇延往四周环顾了一圈，不怎么明亮的照明灯亮着，窄而小的出租屋，昏暗又沉默。
往后仰，孙遇延将手臂轻轻搭在自己的眼睛，倚在沙发靠背上。
家人。
他还有家人吗？
他能跟谁好好商量呢？
他的存在，对谁还有意义呢？
孙遇延忍不住想。
……
孙遇延诞生在一个乍看之下还挺幸福的家庭。
但自孙遇延能记事起，他所能记得的，是父母无穷无尽的争吵。
他的父母可以为很多小事吵起来。
孙遇延不小心摔倒了，他们会因为孙遇延摔倒是谁的责任一事争吵起来；
碗不小心摔碎了，他们会彼此埋怨，然后借由碗碎了这事引出过往发生的那些琐碎矛盾；
没能按照约定的时间出门，他们依旧还是会吵起来。
父母在孙遇延面前上演过太多的争吵。
可是，在外人面前，他们总是会竭力营造出一副恩爱甜蜜的模样。
孙遇延有时候觉得，他们活得真累。活得也真虚伪。
但或许，成为大人就是一件既累又虚伪的事。
不知道自己未来，是否会变成他们这样。
彼时，他们又会怎么看待自己呢？
孙遇延时常会这样问自己。
可是，来不及确认这个事实，车祸就先一步降临在了孙遇延的父母身上。
那天，天清气朗，孙遇延的父母结伴准备出门去参加亲戚的某个酒宴。
酒宴设置在市里某个新开的酒楼。
孙遇延因为要去学校考试，所以没有跟着他们去。
也是意外，出门前，孙遇延的父母没有争吵，母亲甚至还摸了摸孙遇延的肩膀，柔声说了句，“遇延，等你考试结束，我们一家约着去吃顿好的。”
父亲瞥了眼孙遇延，微微颔首，“嗯。”
但这明显是一个再不能实现的约定了。
孙遇延考试到一半，班主任就急匆匆跑过来找他。
而待孙遇延赶到医院，他的父母早已咽了气。
孙遇延遽然，就成为了没有父母的孩子。
那场车祸，孙遇延的父母是受害方。
鉴于造成车祸的车辆是某知名汽车品牌推出的新款汽车，一时间，媒体的报导层出不穷。
也不知道那些记者是从哪知晓的信息，甚至还有记者拿着麦来堵孙遇延，想询问他的感受。
……
那是个对孙遇延来说，很难熬，很混乱的时期。
庆幸的是，孙遇延的姑姑站了出来。
她说，她愿意承当照顾孙遇延长大成人的责任。
于是，孙遇延便开始跟着姑姑生活了。
孙遇延的姑姑定居在新塔市。
可能也是怕周遭的流言刺激或影响到孙遇延，在跟孙遇延商量过后，姑姑给孙遇延办了转学手续。
故而，孙遇延离开了居住很久的临海城市，去了新塔市。
……
孙遇延对姑姑，一直抱着感激之情。
但或许是寄人篱下的缘故，又或许是性格使然，孙遇延很难对姑姑表现得很热络。
拘谨、生疏、小心翼翼。
这就是孙遇延与他姑姑的相处氛围。
或许是可怜孙遇延，姑姑对孙遇延一直都挺包容的。
但是，姑丈却对孙遇延越来越有微词。
后来，表弟出生了。
表弟一出生，就患有某种先天疾病。
他需要用药续命。
可是，那种药很贵。
兜兜转转，又回到了一个字：钱。
姑姑他们一家需要钱，但他们又实在是无力负担那么高昂的医药费。
姑姑没好意思向孙遇延提过，但姑丈好几回，都在跟孙遇延阴阳怪气。
此前，因为孙遇延父母是车祸里的受害者，又因为那个知名汽车品牌为了做公关，孙遇延得到了一笔不菲的赔偿金。
是的，姑丈在打这笔赔偿金的主意。
命重要，还是钱重要？
对当时的孙遇延来说，这个问题再简单不过。
姑姑在他最难熬的时候帮助了他。
他愿意将那笔赔偿金用于表弟的治疗。
当孙遇延将这话说出来时，姑姑几乎哽咽得说不出话来。
“不会让你白给的。”
姑姑说。
然后，她给孙遇延写了张欠条。
钱是可以发挥作用的。
但钱所能发挥的作用，亦是有限的。
有了那笔赔偿金，表弟的确多活了一段时日。
姑姑一家，包括孙遇延，亦短暂地拥有了一段开心的日子。
只是，大抵是人间太苦，表弟不愿过多停留，很快，表弟就走了。
……
表弟的离世，给姑姑的家庭笼上了一层阴影。
姑姑和姑丈开始频繁地吵架。
姑丈也越来越不给孙遇延好脸色。
后来，姑姑和姑丈离婚了。
姑丈认为，是孙遇延的存在，导致了他们离婚。
但姑姑却安慰孙遇延。
“你没有错，遇延。”
“没有你，我也是会和他离婚的。”
孙遇延没办法和姑姑表现得热络。
但他一直觉得，姑姑是个很好的人。
可是，好人似乎并不一定会获得很好的结局。
在孙遇延去省外读大学的第二年，也是姑姑和姑丈离婚后的第二年，姑姑在一个工作日，从楼梯上滚落，当场离世。
姑姑的离世，并不完全是一场意外。
或者说，这是一场**。
警察说，这是一场谋杀。
而凶手，并不是孙遇延不认识的陌生人。
这个人，孙遇延再认识不过。
他就是孙遇延的前姑丈。
最初的时候，前姑丈给的口供是，他因在外欠了一大堆赌债，想来找姑姑借钱，但不小心起了争执，失手将姑姑推下了楼梯。
但警察坚定这是一场谋杀。
经过多方调查，他们给孙遇延拼凑出了真相：前姑丈欠钱是真的，但他并没有来找姑姑借钱，他再次接近姑姑，主要是为了骗保。孙遇延的姑姑，也是被他故意推搡下楼梯的。
……
这个骗保推搡案，有段时间常驻在热搜上。
孙遇延开始频繁失眠，亦开始频繁地做同一个噩梦。那个梦里，孙遇延总是会一遍一遍重复父母、表弟以及姑姑的死亡现场。
而那个噩梦的结局，总是以前姑丈的这么一句话作为结局：“这一切都是你的错。”
不知道是哪个媒体人太过细心，很快，有人就发现，姑姑就是数年前某车祸案的受害者家属，再然后，他们追溯到了孙遇延。
“戏剧”、“小说主角的开局”，他们如此评价孙遇延的人生，后来，大概是觉得这样的评价太过冷漠和高高在上，相关的词条被平台屏蔽了。
……
失眠和噩梦持续困扰着孙遇延。
孙遇延因此休学，然后开始看心理医生。
或许是因为和死亡相关的梦做得太多了，有段时间，孙遇延也会想，要不然，他也去死好了。
反正，他已经孑然一身。
而这个世界上，早已不存在会关心他的人。
他存在与否，已经不会有人在意了。
差不多就是在这种时刻，孙遇延遇到了章又止。
说遇到，其实也不太准确。
因为，孙遇延很早前就知道章又止。
虽然之前孙遇延总觉得父母在外人面前伪装恩爱很虚伪、很累，可父母的离世，就像是剥走了孙遇延天真、真实的那一面，孙遇延变得懂事，亦开始学会在他人面前学会伪装，他伪装得落落大方，细心体贴。
他成为了“都可以，我不挑”的、没有棱角、甚至是没有性格的人。
他融入了集体，但也没在其他人面前展现过真实的自己。
孙遇延和章又止高中虽然不同校，甚至是不同级，可是，他俩所处的两所学校之间经常有活动往来，像是篮球赛，或是辩论赛。
鉴于孙遇延性格随和，所以在遇到一些难解决的问题时，同学总是会来拜托孙遇延。
于是，孙遇延代替受伤的队员，参加了篮球赛；孙遇延又被拜托以反方第四辩的身份，参与了辩论赛。
假如说，孙遇延的气质是模糊的、随和的。
那么，章又止的气质，就是孙遇延的反义词。
他很尖锐，尖锐到近乎突出。
孤僻、冷傲、但有能力。
这是章又止的同学给章又止的评价。
大抵是囿于章又止过分突出的这种气质，在篮球场上，双方列队，哪怕章又止没有开口发言，但几乎是一眼，孙遇延就锁定了章又止。
当然，大概也有章又止的皮相实在是很显眼的缘故，章又止身量颀长，眉眼狭长，眼神冷冽。
无端会让人想到雪或是冰之类的东西。
就是那平白无奇的一眼，孙遇延就像是认定了章又止。
于是，他尝试用眼神去追随章又止，去描摹章又止，去探究章又止。
一心二用的状态，让孙遇延在那次篮球赛出了糗。
孙遇延无意识将己方的球，传给了章又止。
章又止意外地瞥了他一眼，然后高高跳起。
于是，那颗球在空中划过一个漂亮的弧度。
球砸到篮板，然后砸到框，最后从框中掉落。
——3分！！！
“你给我传球的时候，在想什么？”
这是章又止对孙遇延说的第一句话。
章又止给人的感觉是冷的，是傲的，孙遇延没想到章又止在赛后，会主动跟自己搭话。
孙遇延结结巴巴，憋红了一张脸，说不出什么所以然来。
“又止，你竟然会主动找人聊天，罕见啊。”
“说吧，你找对方的队员做什么？”
因为周遭人的打岔和起哄，章又止没等到孙遇延的答案，就先走了。
不过，临走前，章又止给孙遇延留了一个联系方式。
孙遇延和章又止的微信，也就是那个时候添加的。
可能是因为章又止对那个问题实在太过耿耿于怀了吧，加上孙遇延的微信后，章又止发的第一个句子，则是：
【立早】：孙同学，你给我传球的时候，在想什么？
面对章又止时，孙遇延回答不好这个问题。
在面对章又止的线上聊天页面时，孙遇延依旧回答不好这个问题。
因为，就连孙遇延，都说不清自己当时的那种冲动。
故而，孙遇延最后扯了谎。
【子小】：没想什么，好像是在发呆。
【子小】：不好意思。
虽然彼此添加了微信，但孙遇延和章又止的聊天频率并不频繁，他们也没有因为交换了微信而变成关系亲密的朋友。
他们会在两校有活动的时候，遥遥见一面。
若碰巧，他们彼此在地铁站相遇了，那他们也会打个招呼。
存着私心，每逢节假日，孙遇延都会发条祝福短信给章又止。
一般情况下，章又止也回一句相似的祝福语。
不过，令孙遇延比较意外的是，章又止竟然知道并记得孙遇延的生日。
一句“生日快乐”，章又止年年岁岁，都没漏发过。
因为孙遇延要比章又止高一个年级部，所以，这样的日子过去没多久，孙遇延就参加了高考，去省外读了大学。
章又止和孙遇延都不是那种喜欢发朋友圈的人。
好吧，或许还是有所差别。
章又止的情况孙遇延并不清楚。
但孙遇延是那种把朋友圈当记事本来用的人，他也不是不喜欢发朋友圈，他只是喜欢发仅自己可见的私密朋友圈。
也是因此原因，孙遇延若想知道章又止的消息、且不想直接询问章又止时，大多数时候，孙遇延都需要去查看章又止朋友或是同学的朋友圈，抑或是从章又止朋友那里探探口风。
通过这种麻烦且迂回的方式，孙遇延从章又止同学那里知晓了蛮多章又止的消息。
像是，章又止虽然冷了点，孤僻了点，但本性很善良。
“看到流浪的生病小猫，他经常会花钱、花时间给它治病，或是找到一户好人家。”章又止的朋友透露。
善良的人很容易受伤，亦容易变得敏感。
章又止的朋友接着说，“不过，你也知道，他从小就被父母抛弃在孤儿院，养成这样的性格无可厚非。敏感就敏感点吧。”
又像是，章又止很擅长画画。
据说，他的画作还得过奖。
“你或许觉得，章又止的篮球打得很好，会是个体育生。”章又止的朋友笑着揭秘，“但其实，他成绩很好。”
成绩很好的章又止，高考后报考了孙遇延所在城市的大学。
不过，虽然章又止和孙遇延共处在同一个城市，但他们却从没有约定一起出来吃饭或是聚聚过。
也是巧合，某个周末，孙遇延刚刚结束兼职，搭乘上回学校的地铁，在中转站，孙遇延遥遥遇见了章又止。就像他们还在读高中一般。
其实，孙遇延在章又止朋友或是同学的朋友圈看过章又止的照片，甚至，就连章又止学校表白墙上的照片，孙遇延也看过很多。
但看照片和看真人，给孙遇延感觉是完全不一样的。
孙遇延的第一感觉，章又止好像又长高了。
而第二感觉，是章又止好像瘦了不少。
不知道他在学校有没有好好吃饭。
既然碰了面，孙遇延也不着急回学校了。
他请章又止吃了顿饭。
礼尚往来，后来，在某个周末，章又止约孙遇延出来，亦请他吃了顿饭。
孙遇延和章又止的联系依旧不紧密。
他们好像是知晓了彼此名字的泛泛之交。
直到，孙遇延休了学，发了条朋友圈。
其实，那是一次意外。
或许是恍惚，或许是疏忽，总而言之，在孙遇延又一次准备发条仅自己可见的朋友圈时，他忘了选择可见范围。
于是，那条充满颓丧之语的朋友圈被章又止看到了。
【子小】：
糟糕透了。
我的存在，是不是没有什么意义？
章又止没给他点赞，只是简单进行了回复。
【立早】：七年后再回答看看呢？
因为这样的一个意外，也因为这样的一个回复，孙遇延和章又止莫名其妙，就立下了一个约定。
从彼时起，往后数七年，也就是孙遇延26岁的时候，孙遇延需要再回答一次这个问题。
回答这个人生意义的问题。
……
大学毕业季。
孙遇延跟同学，以及社团里的学弟学妹聚会。
人很多，为了热闹，一群人开始玩酒桌游戏，输了的人要接受惩罚：真心话大冒险。
孙遇延输了两三次，也被惩罚了几次。
有两次，他选择了真心话。
其中有个问题是：“说一件你尝试去做但最终并没有做的事情。”
可能是因为刚刚喝过的酒开始上头。
孙遇延醉醺醺地说了真心话，他说：“我曾经想过自杀。”
不知道是气氛太欢腾，还是什么的缘故，在座的人似乎并不太相信孙遇延的这个回答。
当然，也有相信的人。
是章又止。
不知道为什么，他是酒吧的服务生。
好吧，孙遇延知道为什么。
因为知道章又止在这间酒吧当服务生，孙遇延才会答应同学的邀请，大晚上地跑过来聚会。
“是什么改变了你的想法？”酒吧内的灯光影影绰绰，眼前的人并无法清晰地映入孙遇延的瞳孔，但古怪的，章又止的声音倒是清晰地传递过来。
“这已经是另一个问题了。”孙遇延还保有理智。
于是，莫名其妙地，章又止也加入了酒桌游戏。
他好似很想从孙遇延这里得到一个答案。
玩游戏的时候，他紧紧盯着孙遇延。
孙遇延被盯得整个人都要烧起来了，于是，理所当然地，孙遇延又输了。
章又止执着地又问了一次那个问题。
“——因为你。”
因为你和我的那个约定。
孙遇延看着章又止，说。
说罢，孙遇延就倒了下去。
……
虽然喝醉了酒，但孙遇延彼时的那个回答，并不是假的。
可能也挺莫名其妙的，但章又止的那个留言出现得太巧合了，就像冥冥之中留给孙遇延抓紧的一根细绳。
于是，挣扎着，扑腾着，孙遇延从那些难熬的时刻挺过来了。
然后，来到了此刻。
孙遇延的脑袋里被查出长了颗东西。
简而言之，或许，他就快要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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