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院寝居内,楚柠正给云桃手心上药。
“以后不要忍着,受了委屈便告诉我,记住了吗?”楚柠吹了吹她涂药的伤口处,温声道。
如若不是云桃倒水时瑟缩了一下,她还不会发觉。
云桃从小就跟着自己,她将她当做亲妹妹,早就没了主仆之分,但云桃固执得很,总爱为自己打抱不平。
前世也是如此,沈知薇放话只要自愿离开东院,每人可得三十两,如此眼馋丰厚的奖励,所有人都走了。
唯有云桃,纵使沈知薇承诺资助其办小生意,她都选择留在东院。
“云桃,你为何不走?三十两足够你回青浦乡下买一套带小院的住宅了,瓦房虽简陋些,但你机灵能干,定能将其布置得很好。”
“不,我要和姑娘永远待在一起,要走也是一起走。”
是当时云桃眼底的泪光太灼人,因而她不舍得放弃。
就是这一点不舍得,害得云桃被张嬷嬷那废物侄子强抢了去。
再见到她,身上绫罗扯得七零八落,露在外头的皮肉带着青紫的痕。便是这样了,还要笑着安慰自己别哭。
她想走,至少不能让云桃继续留在谢府。那天晚上,她们爬了高墙。整日里吃不饱的人哪里有力气,她们被抓了回去。
第二日,云桃被沈知薇以以下犯上之罪送到了教坊司。
“你那好婢女被男人玩死了呢。”
沈知薇说得好轻松,就那么决定了一个人的命运。
云桃,云桃,楚云桃,她是冠了楚姓的。
她说她想要做英英白云,逍遥自由,所以为云;她说她想要如西王母三千年结一实的蟠桃一般,长寿仙福,所以为桃。
这是她自己给自己取的名字,是她美好的期望。可到头来,一样都没能实现。
她重来一世,绝不允许有人再欺负她的人。
稍稍梳洗一番,东院便熄了灯。
楚柠躺在帐中,听着窗外渐渐小去的雨声。
张嬷嬷是张桂荣最得力的一条臂膀,今日被谢缚雪当众折断,还发配去了边关,无异于狠狠扇了那位老夫人一记响亮的耳光。
以那位刻薄寡恩的性子,绝不可能善罢甘休。
明天,怕是有一场硬仗要打。
也好。
楚柠在黑暗中无声地笑了,水搅得越浑,鱼儿才越容易上钩。
与此同时,观省斋内,谢缚雪端坐于紫檀木桌前,案上已堆叠起七八页写得满满当当的宣纸。
……
将欲取之,必先予之,一切都是有代价的。
在雨中行走这一会儿,半夜楚柠便发起了高热。
炎炎夏日,楚柠身上裹了两层薄被。
唇色惨白,唇珠干裂渗血丝,唯雪腮染满霞色,汗湿的鬓发粘在红云上,指触滚烫似烙铁,呵气生出的粉红雾灼得蚊帐发焦。
蹙眉低泣,若秋虫震翼。细弱嘤嗡贴着青枕,忽而拔高如子规夜啼。
梦里楚明德和李湘玉还陪在她身边,那时离楚柠成婚还有一个月。
李湘玉温柔含笑地抚摸她的头:“柠柠就这么喜欢谢家二郎吗?”
“喜欢,很喜欢!”
“为父和你母亲永远都在这里,受了欺负便说,莫要自己强撑。”
“凌风哥哥才不会让我受欺负!”
再之后,谢凌风突然请旨去了边关,在此之前,没有跟楚柠透露分毫。
一年后楚家被卷入户部亏空案,证据确凿,圣上仁慈,只楚明德一人被斩首示众,然李湘玉追随亡夫,自戕于行刑台前。
楚家没了主心骨,就这么悄无声息,似一粒尘埃消失在大曜王朝百年风云变幻里,再没有掀起半点波澜。
父亲收受贿赂,帮助地方官隐瞒亏空?太可笑了。他虽只是一个小小的从六品户部青浦清吏司主事,但祖父母皆是商贾发家,何至于收受贿赂?更可况父亲一向刚正不阿。
“楚柠,你的存在就是耻辱……”
“……认贼作父作母……”
“云桃……不要……”
梦境与现实交织,泪珠划入鬓角,楚柠睁开眼,眸底血丝密布,眼尾红痕未退。
烛光下,瞳仁不再是懵懂无知的幼鹿,反像是浸在寒潭里的墨玉,蒙着层薄翳。
乌溜溜的亮,叫人不敢直视。
“父亲、母亲,女儿错了!”
她为何不能再重生早一年!这样也不会平白当了两年傻瓜来孝敬凶手!
云桃端了碗药汤,推开了房门。
“姑娘,你可算是醒了!大公子那边派人过来送了月钱,张生已经去抓了药,这是剩下一点碎银子凑来的,你快趁热喝了,发发汗。”
寅时未到,天还半黑着,她听见呜咽,一进来便发现自家姑娘浑身滚烫。
心里自责听了姑娘的话早早去休息,她睡得安稳,却留她一人在这。姑娘还在哭,怎么唤也唤不醒,吓得她当即就跑去观省斋。
她虽为一届奴仆,却对这不过只见一面的总宪大人颇有好感。他不仅长得俊朗,做事也磊落,还给东院分了钱。
更重要的是帮了姑娘。
那些世家子弟**裸的眼神,她不喜欢。他们只在乎姑娘的皮囊躯体,只会问她需要什么胭脂香粉。原以为姑娘嫁的谢家二郎是个靠得住的,竟比其他人还差劲。
分毫未给,还要姑娘倒贴。无用、窝囊,实在配不上她光鲜亮丽的姑娘。
云桃兴致冲冲地向楚柠讲着她是如何碰到沈适,如何拿到一百一十两银钱,如何叫人去抓药。
“大公子可真好,观省斋的人也好。”
云桃小心将楚柠扶起,又在其背后垫了个靠枕,汤匙舀起一口药汤就要送进楚柠口中。
“你对他评价倒是高。”
云桃可是对除了楚家的男子外都不抱有好脸色的。
楚柠笑着瞧着眼前这个满脸皆是崇拜的小姑娘,思绪翻滚。
谢缚雪,十五束发,一篇策论便惊动巡按御史,破格举荐,乡试一举夺魁,成史上最年少解元。
阅卷官凭曰:“笔力雄健,直奔宿儒;见识卓绝,更胜宰辅。”
十七会试,其才倾动大学士,破“举人需待三年”之祖制,特奏御前,允其应考。锋芒再露,摘得会元,直入殿试。
十八面圣,天子问策,少年郎侃侃而谈,诸论犀利却不失分寸。龙颜大悦,御笔亲点为探花,更赐“金殿行走”之殊荣,开本朝未有之先河。
此后三年,先后入职翰林院与都察院,“铁面神童”之名震动京师,百姓誉为“再世青天”。
后二年,外放为巡按御史,巡查湖广等地,平反冤狱二十余起,弹劾藩王亲信强占民田,顶住压力查抄皇商偷税案,将证据直呈天子,获赐“尚方宝剑”。
及至归朝,天子破格超擢,直授“都察院左都御史”之高位。
权柄赫赫,掌天下风宪。论肃贪、护民、忠君,其锋芒之盛,一时无两。
他确实很好。
是好官,不论是对百姓还是对天子,亦或是对她这样的后宅妇人。
可惜,她定要缠着他了。
楚家冤屈,父母云桃惨死,一桩桩一件件,她过不去。
谢家,司礼监,还有沈知薇……
楚柠一直知晓这世道对女子苛刻非常,从小便要熟读背诵《女戒》与《内训》。她们要卑若,要屈从,要时刻谨记女子天然矮男子一头,要事事低头,处处忍让。
待字闺中之时,她便愤愤不平:“‘饿死事小,失节事大’,世人赞颂‘贞女节妇’,可谁问过她们是否愿意?”
楚明德夫妇恩爱,只有楚柠一个女儿,他们教她识字、读书;带她于春日游园,于秋日赏菊;市集的热闹、书院的清淡、马场的肆意,她都体会过。
他们没教她学那些腐朽规矩,只愿她活得开心自在。
楚柠在这样的环境长大,从小就会尽她所能帮助女子。她不愿与她们争执,不愿与之为敌。
因而谢凌风带沈知薇回府,她心里也没有不满。
她想沈知薇一人,还要带着两个孩子,在边关一定受了不少苦,楚柠钦佩她,也心疼她。
沈知薇想学写字,她便出钱专门请了先生来府内,亲自教导;
沈知薇想学弈棋,她便寻来城中最擅棋艺的隐士,备下上好的云子棋盘,日日陪着在暖阁里对弈,从基础的落子规则教到布局谋略;
沈知薇想学着经营店铺,她便挑了自己名下一间收成最好的成衣铺送了她,教她刺绣与裁剪,教她成本核算与定价。
可她回报给她的是什么?她跟谢凌风诉苦自己瞧不起她,向外人污蔑自己容不下她。
府里风言风语,很快传到了外头,所有人都骂她心胸狭隘,是“妒妇”。
楚柠解释,她不是,她没有,可无人相信。
谢凌风甚至对她说:“薇薇性子直,没有你在后院里心机重,你别欺负她。”
再后来她就被关在了西院,直至凋零。
她,楚柠,敢爱敢恨。年少喜欢舞刀弄枪的小少年,那就要嫁给他。小少年变了,那就离开他。
他喜欢沈知薇,她愿意成全他们。她从来没有怪过沈知薇,可沈知薇却恨毒了她,
她和沈知薇之间隔着的从来都不是谢凌风,隔的是云桃那条鲜活的人命。
他们一个都逃不了。
上一世愚蠢,那这一世,就比比看,到底是谁更会装!
黑药汁在白瓷盏里晃荡,映出她颊边病态的胭脂红。
指尖划过滚烫的额角,楚柠将那碗药汤推了回去:“收回去罢,我这病还有用。”
“公子,该……”沈适端着热水,却发现卧房内空无一人。
昨夜里叫自己去查东院月钱,又派他全程跟着账房,后来又被一姑娘缠着去抓药,现在回来伺候,但人呢?
忽而吹过一阵风,桌上纸张飘落在地。
他放下水盆,拾起重新压置砚台下,仅仅一眼,看清上面的字时微微一愣。
公子这是怎么了,他何时执着于外相,且被杂念牵绊了?不是刚从无垢寺回来,好好地抄什么经书啊?
他得去问问影一,匆匆来,匆匆去。
纸上笔力遒劲。
应无所住而生其心。
应无所住!应无所住!应无所住!
墨痕之下,已见纸裂。
我居然写了一天我服了。
明代银两大概是这样:
基本物价:1两白银约可购买大米2石(明代1石现在约150斤),就是300斤大米;或者兑换铜钱1000-1500文。
日常生活:普通农户一年生活费约2-3两;城市中佣工月钱约0.5-1两;秀才官府补贴每年约4-8两。
高门消费:官僚家庭一顿宴席可能花费数两至十几两;购买一处中等宅院需几十到上百两;官员行贿或官场应酬,数百、上千两。
所以三十两特别多了,谢府就是靠着男主才有钱。男主晋升我搜资料正常起码三四十年,到左都御史这个位置起码四五十岁hhh,天纵奇才嘛,可以理解hh,又是天子近臣,所以钱多多,不意外,不意外(自己安慰自己。)
应无所住而生其心:《金刚经》教导人们在面对一切时,不生起贪爱或厌恶的执着,保持内心的清明与自在,保持本心。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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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将欲取之,必先予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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