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临的“采风”地点是邻省一个依山傍水的古镇。
中秋时节，小镇没有黄金周景区常见的喧嚣人潮，倒显出几分沉静的韵味。青石板路被岁月磨得光滑，两旁是白墙黛瓦的老屋，木格窗棂半开，偶尔有炊烟混着桂花香飘出。
她落脚在一家临河的家庭客栈，房间很小，推窗就能看见蜿蜒的河道和几艘系在石阶旁的乌篷船。老板娘是位寡言的中年妇人，只在她入住时简单交代了几句，便不再打扰。
夏临此行的目的，是为系里一个主题创作展准备的作品。她选择了古镇的月光作为核心意象。
白天，她背着画具穿梭在窄巷、石桥和临水的埠头，用炭笔快速勾勒下光影的瞬间，她习惯独行，步伐很快，目光锐利地捕捉着那些被游人忽略的角落——
石缝里倔强生长的小草、老屋门楣上褪色的雕花、河埠头洗衣妇人被水浸得发红的手。偶尔有好奇的目光追随这个气质清冷、行色匆匆的年轻女孩，她也浑然不觉。
入夜，才是她真正工作的时间。房间里的书桌被改造成了临时画案，摊开大幅水彩纸，调色盘挤满了各种浓度的蓝、紫、灰和月牙白。
窗外，一轮圆月渐渐爬上对岸的马头墙，清辉洒在墨色的河面上，碎成无数晃动的银箔。客栈很安静，只有远处隐约传来的电视声和秋虫的鸣叫。
夏临调好颜料，笔尖蘸饱了水，悬停在纸面上方。她没有立刻落下，反而望着窗外那轮圆满得不太真实的月亮，微微出神。
白天收集的那些光影碎片在脑海里翻涌：清晨薄雾里朦胧的桥影、正午阳光下晒得发烫的青石板、黄昏时染上金边的老槐树……最终，都沉淀在这片清冷的月光之下。
她需要表达的，是这光与暗交界处的沉静，是时间在古老砖石上流淌的痕迹，是喧嚣褪去后古镇本身的呼吸。
笔尖终于落下。
清水带着淡淡的钴蓝在纸上晕染开，如同夜色无声铺展。她专注地控制着水痕的走向，营造出月光笼罩下河水的深邃感。偶尔需要极细微的留白表现高光，她便屏住呼吸，用小笔尖蘸取清水，一点点洗出月轮在水中的倒影。
时间在笔尖流淌。房间里只有画笔扫过纸张的沙沙声，和窗外偶尔传来的一声犬吠。
当画面上大面积的暗部铺陈完毕，月光与水影的对比初具雏形时，她才直起身，轻轻活动了一下因长时间低头而有些僵硬的脖颈。
指尖沾了些许蓝色颜料。她走到窗边，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木窗。更深露重，带着河水凉意的夜风涌入，吹散了画室里弥漫的松节油和颜料气味。她靠在窗棂上，望着那轮触手可及般的明月。
小镇的灯火大多已熄，只有零星的几盏灯笼在远处的巷口摇曳，像坠落的星子。万籁俱寂，唯有月光是此刻唯一的主角，慷慨地泼洒着银辉，将黑瓦、白墙、石阶、流水都镀上了一层柔和的清冷釉色。
很美。
望着眼前这片月色，她没来由的想起了一个人——江滨月。
她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的时候，脑海里就浮现出在某个画展里见过的一幅“江畔明月图”，当时就觉得这是个很有诗意与画面感的名字。
夏临又想起她坐在树荫下略显苍白的脸，在琴房里安静聆听时专注的侧影，在烈日下朝自己奔来时额角的汗珠，在篝火旁用力鼓掌时明亮的笑容……
还有，她因为自己一句调侃而瞬间涨红的脸颊和手足无措的样子。
想到这，夏临笑了。
她们认识的时间明明很短，但却已经给她带来很多笑容。
她记得江滨月说过，中秋大概……不会回家？那她现在一个人在南大吗？
风吹得皮肤有些凉。夏临收回视线，转身走回画案。目光掠过放在床头柜上的手机。屏幕漆黑，安静地躺在那里。
给她发条信息吧。
越过画案走到床边，拿起手机。跟江滨月最近的一次联系已经是几天前了，但她的聊天框依旧躺在前列。
夏临的手指悬在输入框上，屏幕的光映亮她清冷的眉眼，就在她指尖即将落下的时候。
“嗡——嗡——”
伴随着短促震动的提示音，在寂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清晰。
夏临的动作瞬间顿住。
江：「[图片]」
江：「[图片]」
……
江：「中秋快乐。今天和魏阳阳出来玩，晚上在她家留宿」
她点开图片。
第一张是江滨月和魏阳阳的合影。背景似乎是某个创意园，色彩斑斓的涂鸦墙前，魏阳阳笑得一脸灿烂，手臂亲昵地搭在江滨月的肩上。
而江滨月……她穿着一条米白色的连衣裙，领口袖口点缀着细密的杏色小花，素雅又清新。她微微侧着头，脸上漾着温柔的笑意，眼睛弯成了好看的弧度，脸颊上的小梨涡清晰可见。阳光洒在她身上，整个人像是在发光。
夏临的指尖无意识地放大了那张照片。目光落在江滨月穿着新裙子的身影上，停留了好几秒。裙子的颜色和款式……很衬她。她心里默默想着。
后面几张是她们逛街时拍的趣致小物件、色彩诱人的点心，还有一张窗外的满月，清辉透过玻璃窗洒进来。
最后一条文字消息静静地躺在那里：「中秋快乐。今天和魏阳阳出来玩，晚上在她家留宿」。
还好，她不是一个人。夏临心里掠过一丝放松。
随即，又闪过一个念头，原来，跟其他人也能笑得这么开心啊。
夏临的拇指轻轻摩挲着手机屏幕的边缘，冰凉的金属触感让她纷乱的思绪沉淀下来。屏幕上，江滨月那张穿着新裙子、笑得眉眼弯弯的照片还停留在视野里。
她微微垂下眼睫，遮住了眼底一闪而过的波澜。指尖在输入框上方悬停了几秒，最终没有敲下任何字符，只是轻轻点开了那张月亮的照片，又仔细看了一遍。
然后，她退出了聊天框，没有回复。
……
魏阳阳家的客房温暖舒适，一夜无梦。江滨月醒来时，空气中还残留着淡淡的月饼香气和温馨的家庭气息。她拿起枕边的手机，时间显示上午九点多。
解锁屏幕，微信图标上有个小小的红点。她下意识地点开置顶聊天框。
凌晨3：27
夏：「嗯。」
只有这孤零零的一个字。没有对照片的回应，没有“中秋快乐”的互道，甚至没有对她“在别人家留宿”的简单确认。
仿佛她昨晚发送的那些带着阳光和笑容的照片、那条分享的信息，都只是投入了深不见底的古井，最终只换来一声微不可闻的回响。
江滨月握着手机，指尖在冰凉的屏幕上轻轻摩挲。阳光透过窗棂照进来，暖洋洋的，却驱不散心头那点骤然升起的凉意和……困惑。
为什么是这个时间？为什么只有一个字？是太累了？还是……打扰到她了？
她看着那个凌晨三点半的时间点，脑海中浮现出夏临在古镇客栈里，或许正对着画板凝神专注的侧影。也许她刚画完一个重要的部分，累极了，只是随手回了个“嗯”以示“收到”？
这倒也符合夏临一贯简洁的作风。
只是……心头那点微妙的失落感，难以忽视。
“滨月！起床啦！吃早饭咯！”门外传来魏阳阳元气十足的敲门声和呼喊。
“来了！”江滨月应了一声，迅速收起手机，将心中的思绪暂时压下。她深吸一口气，脸上重新挂起温和的笑意，打开门走了出去。
简单吃过早餐后，魏阳阳兴致勃勃地拉着江滨月去了市中心新开的网红书城打卡，两人在里面看了会儿书，又被附近的文创区所吸引。
午餐则是在魏阳阳推荐的特色餐厅解决，下午还看了一场轻松的电影。江滨月全程参与，也带着笑容，只是偶尔会有些走神，目光飘向别处或者反应慢半拍。
魏阳阳也察觉到了她的些许心不在焉，只当她是昨天玩累了还没完全恢复，于是便提议早点回学校休息。
“今天玩得太开心了！滨月，下次放假我们还一起出来玩！”魏阳阳靠在江滨月肩上，满足地感叹。
“嗯，好。”江滨月笑着应道，看着窗外飞驰而过的城市风景，心里想的却是，夏临回来了吗？好像去了很多天了，有没有注意安全。
地铁到达南大西门站。两人随着人流走出站口。傍晚的风带着凉意，吹拂着一天的燥热。校园里，假期归来的学生明显多了起来，拖着行李箱，三三两两。
江滨月和魏阳阳并肩走在回宿舍的林荫道上，讨论着晚上要不要一起去食堂。就在这时，江滨月的脚步微微一顿。
前方不远处，通往艺术学院的那条小径入口，一个清瘦熟悉的身影正从一辆停着的出租车后备箱里，费力地拖出一个看起来有些沉重的画板包，肩上还背着那个标志性的旧帆布袋。帆布袋的边缘似乎还沾着一点未干的、深蓝色的颜料渍。
是夏临。
她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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