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棠第一次拉板车一开始不知道怎么使力,跑起来歪歪扭扭的,拉了一段距离才慢慢会用点巧劲了。
冯老太太是缠过足的小脚,本来就走不快,一路小跑在后头推车,咬着蛮一口气都没歇。婆孙俩一前一后绕过西织车间那一溜厂房,便到了红棉厂的后巷。
那间土坯屋在后巷最东头,红棉厂后巷在厂区最北面,挨着几个仓库,是以前红棉厂用来养猪的地方。眼下困难时期,人都吃不饱,何况猪。厂里的猪养不起来,猪棚自然废弃了。
黎棠站在门口,眯着眼睛看过去,整个人凉了半截——这是她们接下来要落脚的地儿?
土坯屋的顶棚是芦苇秆做的,倾斜的草顶像蓬乱的头发一样披散下来,把门窗给挡得严严实实。看上去已经荒了一段时间了。前院倒是挺大,还是块硬地,估计是以前食堂用来晒东西的。东头角落的压水井看上去锈迹斑斑,也不知道有用没用。
在原来的世界,她也算是走南闯北的人了,看到土坯屋还是傻眼了,没见过条件这么差的屋子。身后冯老太太已经开始收拾东西了,老太太解放前是纺织老板的姨太太,解放后又跟着女儿女婿一起生活。
除了那几年逃难,一辈子都没吃过啥苦头。
她都不嫌弃这么差的居住环境,自己又有什么好嫌弃的呢?
这么一想,黎棠便停止了伤春悲秋,赶紧和姥姥一起把家当给卸下来。得趁着天黑前把板车给人送回去。婆孙俩把车上的物品一样样搬到门口的空地上,等全部搬完太阳已经下山了。
冯老太太拍了拍棉袄上的灰:“我去把板车还了。刘师傅明天一早还要搬菜。”
黎棠顿了顿,放下手里的活:“是食堂那个刘师傅吧?他家我知道在哪,我去还吧。”
冯翠贞:“我去就行了。你先把床铺好,其他东西放那,明天再整理。”
姥姥坚持,黎棠便没再说什么,留下来整理东西,将门口的物品一样样往屋里搬。
推开门,霉味夹杂着动物粪便的气息直往鼻腔里蹿,虽然这地方早就不养猪了,那股气味却并没有散去。
屋里只有一张用土坯砌的床,床铺上铺了一些稻草,很明显老太太已经提前过来整理了。黎棠在稻草上面铺了层棉花胎,再铺上床单,剩下的那床棉被便当作盖被了。在大杂院婆孙俩也是睡一床,这张土坯床比那木板床还要宽敞些。
整理完床铺,屋里已经黑透了,黎棠赶紧拿出煤油灯点上,将煤炉子拎到外面开始烧水。引火的纸,得用报纸,因为报纸上有油墨,容易烧,然后再点着那个细的木条,再放上几块大的劈柴,等劈柴烧着了,劈柴上面的煤球就容易点着了。
炉腔里很快蹿出来的火苗,黎棠将钢精锅放在炉子上,加满水。水烧开了,兑在热水瓶里,然后开始煮棒碴粥。分家就分到这么一口钢精锅,以后烧水、煮饭、做菜都得靠它。
看着翻滚的棒碴粥,黎棠有些愣神。
刚才一个接一个的活干下来,她完全没动脑子,全凭身体留下来的惯性在干着。
原主只是不想当纺织工人,过日子的技能并不缺。
冯翠贞回来的时候,看到棠丫头把热粥热水端上了桌,就连李婶给的窝头都热好了,感觉被风吹得冷透的身子都暖了起来。
婆孙俩坐下来吃饭,今天干了不少体力活,这会早饿得前胸贴后背。
冯翠贞看着碗里两个窝头,夹了一个到外孙女碗里:“明天早上不用给我热窝头了,我喝粥就行了。”
黎棠知道姥姥在担心什么,粮袋里根本没多少粮,这几个窝头还是临走前李婶塞进他们褥子里的。这次分家,冯翠贞已经把婆孙俩的户口本和粮油关系从女婿那迁出来了。
黎棠在车间当扫地工,每个月粮食三十斤,冯翠贞一个月也能从街道领二十七斤粮食。分家后,婆孙俩粮食倒不缺,其它就紧巴巴的了。毕竟在车间当扫地工,一个月工资才十四块。
黎棠放下碗:“姥姥,粮食的事你不用担心。这不是分家分了些钱吗?我自己也存了些钱,到月底不够,想办法找人匀一匀,实在不行到外头买议价粮。”
刚才在大杂院收拾东西,黎棠在床板缝里找出了原主藏的那只小布袋,里头有三十多块钱。加上分家的一百块,节省点应该够吃一阵子了。
冯翠贞抿着唇不作声,心里头难受之极,这个时候只恨怎么死的不是自己,拖了女儿的后腿不说,到了这岁数还要拖外孙女的后腿。
婆孙俩这一顿饭吃得格外安静。黎棠细细地嚼着窝头,和后世饭店里常见的金黄色窝头不同,手里的窝头颜色有些发灰。咬一口才发现里头掺了麸皮和野菜,口感不像以前吃过的窝头那么松软。眼下正是困难时期,各地都缺粮,这已经是最抵饿的干粮了。
吃完饭,婆孙俩又收拾了一会。
黎棠翻箱倒柜都没找到原主的眼镜。穿过来之前,她有四五百度的近视,平时早习惯了戴眼镜。原主虽然没有她度数深,但也有三四百度近视,老是眯着眼睛看东西也不是个事。
苏瑛曾经带女儿去省城配过一副眼镜,不过原主很少戴。在红棉厂,整个车间就找不出一个戴眼镜的女工,原主戴过一次眼镜去上班,被人嘲笑,说她装文化人,后来再也没戴过了。
黎棠才不管什么笑话不笑话的,她现在急需要一副眼镜,把这个世界看得清楚一点。
她记得那副眼镜一直放在樟木箱子里头,这会却怎么也找不到那只铜角樟木箱。
冯翠贞看外孙女四处找箱子,神色黯了下来:“你妈出事后不久,厂里来了几个穿军装的人,把屋里翻得乱七八糟,最后把那两只樟木箱子带走了。”
黎棠愣住了,回想书里的情节线,不免有些生气:“我妈的案子早就结了,那几只箱子也该还给我们了!”
冯翠贞叹了口气:“理是这么个理。我让你爸去找那几个军代表要,你爸一直没去。”
冯翠贞比谁都舍不得那两只樟木箱子。当年日本人一来,苏修诚便带着大儿子去了南洋,在那边又娶了个年轻夫人,撇下她和女儿在国内。寡母孤女带着两只箱子从南汀逃难到肖山,一路吃了多少苦头。
冯翠贞跟着女儿在肖山扎下根来后,在南汀的日子渐渐模糊了,就像上辈子的事一样。谁成想都已经过了二十多年,又被人给翻出来了。
这些年丈夫、女儿都先后离自己而去,人没了,最后那点念想也没了……
黎棠听姥姥说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黎大海因为老婆的事,见到绿军装就打哆嗦,哪敢找他们要。
“明天上班我就去找人,把那几只箱子要回来!”
听到棠丫头说“找人”,冯翠贞回过神来,面色转冷:“找谁都行,不准找那个死丫头!你妈出事,都是她害的!良心被狗吃了……”
一想到去世的女儿,冯翠贞原本就有些颤巍的手颤动得更厉害了。老太太搬家床头都放着根胳膊粗的棍子,就等着哪天那丫头敢上门,把她打出去。
黎棠自然知道冯翠贞说的“死丫头”是谁。看姥姥脸色发青,呼吸急促,黎棠忙用手帮她顺气,软声道:“姥姥,我找她干嘛!她连姓都改了,摆明跟咱不是一家人了。我去找军代表!我妈的案子都翻案了,早应该把那几只樟木箱还给我们了!”
黎棠暂时也没想跟黎桃,不对,杨桃有什么牵扯。两人虽然从小一起长大,但其实根本没有血缘关系。况且,杨桃一直觉得黎大海和苏瑛偏心,心里对他们存着极深的怨恨。
现在书都完结了,一切尘归尘,土归土。
原主即便是个炮灰女配,日子也得过下去。当务之急是先把眼前日子理顺。
冯翠贞忙了一整天,本来脸色就不好。黎棠看她呼吸越来越急,赶紧把她扶到土坯床上坐下,担忧道:“姥姥,是不是脚又疼了?我马上倒热水,你坐这儿泡一泡脚。”
冯翠贞捂着胸口,想到那几个人高马大的绿军装,心头一紧:“那些都是部队派下来的同志,你可得好好跟他们说啊。实在要不回来,就算了。”
黎棠将暖水瓶里的水倒进红色塑料盆里,又往里兑了些凉水,一边帮姥姥脱鞋袜,一边道:“我妈的案子都平反了,说明没事了。部队派下来的同志,最讲纪律,有啥好怕的?”
冯翠贞想起女儿被带走的画面,已经过去两年了,现在想来心里还是一片惶然,只能一再叮嘱外孙女“好好跟人家说,实在要不回就算了。”
黎棠自然是满口答应。温热的水没过脚踝,老太太情绪终于平稳下来,烫过脚便躺下睡了。
黎棠将煤油灯移到她那一头的床边,搬个小凳子坐在一旁,开始整理原主的东西。从大杂院出来的时候,走得急,好多东西都是抓起来囫囵地往手提包里塞。
这会打开看,才发现其实也没多少东西。几件衣服,一双布鞋,一盒雪花膏,一把牙刷,两条发硬的毛巾,然后便是几本书、一本硬壳笔记本和一叠报纸。书全是高中教材,《立体几何》、《英语》、《化学》、《语文》,翻得卷边了,纸张泛黄,明显有些年头了。
黎棠随手翻开英语书,陌生的印刷体映入眼帘,书页空白处密密麻麻全是笔记,只是那字迹阳刚得很,明显出自男性之手。
黎棠这才想起来,这些书不是原主的,是宋闻景借给她的。
这个宋闻景是杨桃的未婚夫,也是那本年代玛丽苏文的的男主。
当初抄家,把家里所有的书,连同她母亲的那两只铜角樟木箱子都带走了。原主想重新考大学,在图书室遇到宋闻景好几次,一来二回熟络了,宋闻景便把自己的高中教材借给她了。
母亲出事后,原主越发不想在厂里当工人,一门心思想离开肖山,在车间一有空就坐在一旁看书,准备重新参加高考。
这格格不入的作派,在车间里实在扎眼。更让那些女工眼热的是,原主不知怎么和厂里年轻的总工宋闻景对了眼。两人时不时一起在图书室看书,宋闻景还经常帮她辅导功课。
所有人都以为两人在处对象。原主也因为宋闻景对她的关心和示好,误以为他喜欢自己。
直到看到联谊会上,宋闻景搂着姐姐跳舞,原主才知道他喜欢的是自己的姐姐。
看到日记本上一行行的少女心事,黎棠心里五味杂陈。
说白了,原主不过是男女主感情线的工具人而已,偏偏她深信不疑地以为男主是自己灰暗人生里的一道光。
……
冯翠贞快盹着了,睁开眼看到棠丫头正坐在小凳子上,目不转睛地看着那本红色硬壳笔记本。
这孩子这些天每天晚上都是这样,在那本子上写写画画,也不怕伤着眼睛。
老太太咕哝道:“早点睡吧。这煤油灯不比电灯。看久了对眼睛不好。”
黎棠应了声,合上笔记本。明早还得去上班,她得早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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