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桦的丈夫是一名环卫工人,每天需要倒两次班,早上五点到九点,晚上十点到凌晨两点,负责两条街道的清扫工作。
今天早上林桦外出买菜回来,听到隔壁邻居问她王力强是不是没去上班,清晨没有听到三轮车开动的声音。
等林桦进门一看,蓝绿色的三轮车还停放在屋内,橙色的工作服搭在车把手上,人却不见了。
隔壁几家邻居陆续起床,站在院子里洗漱的时候看见林桦一个人站在门口,微胖的身体像只漏气的破旧轮胎,既臃肿又虚弱。
林桦的丈夫失踪了。
这件消息像鸟的翅膀一样飞到这条巷子里的每家每户,有人给她出主意,让她去报案,她把菜篮子重重往桌子上一放,大声破骂道,“找什么找,谁让他大雨天往外跑,他死外面才好!”
别人便劝她不能这样想,六十多岁的男人能跑多远,警察调查调查就能把人带回来,不然林桦一个女人怎么办,她儿子还没有结婚生子。
林桦用力抹了下眼睛,狠狠地回道:“我照看他这么多年,半夜起床到处晃荡多吓人你们是不知道,你们谁爱找谁找!”
但大多数人保持沉默,隔壁的邻居却大声嚷,人丢就丢了,他不是整天嚷着不跟你过了吗?
再说,他走了,你是不是过得更自在?
林桦眼眶中噙着要掉不掉的热泪,褐色的眼睛周围长出块状斑点,松弛的眼皮垂下去,她握住邻居的手,身体抖落得如同淋雨的叶子。
“姐,我真是命苦。”
邻居大姐又问,你跟儿子说了吗?
林桦擦擦眼角,坐在板凳上,神情迷茫像要被风吹走的破烂塑料袋。
她摇摇头,没有,他工作忙,我怕耽误他工作。
邻居大姐拍拍她的手,但瞒不住,你早晚得说。
他们所住的房子位于城中村一座自建房内,楼里住有三户人家,林桦原本要租一个小房间,价格相对来说要更便宜,租金一个月三百块钱,房租和押金都付给房东了,住一晚上又后悔,缠着房东死活要换一间大点的屋子,这样能将她孩子爸的三轮车推进去,她不放心把车子停在院子里,怕被人偷。
王力强早些年在外跟人跑工地,年龄大了以后没有工地敢收,他便在外面帮人打扫网球场,在这期间,他每回打电话都要跟林桦念叨外面工作太辛苦,他不是腰疼就是腿疼,实在干不下去。
林桦便吼他,别人六十多岁能干,你为什么干不了?你就是想回家享福。
两个人在电话里互呛,最后总是不欢而散。
林桦偶尔对他脾气好,是为了要钱回来。
老家各种人情要走,谁家结婚谁家丧葬,粮食要收,化肥要买,还要帮儿子添置家具,哪哪都需要用钱。
林桦没有固定工作,手里自然也没多少积蓄。
王力强有时会给,有时会推脱。
老板还没发工资,让她再等等。
林桦便又会在电话里吼人,开始翻旧账,问王力强他弟弟的新房子能盖起来是不是有他一份功劳,问他是不是偷偷把钱让自己妹妹保管了。
王力强在电话那头崩溃,也跟着大吼,“我什么时候给他们钱过?谁跟你说的这些?”
谁也没跟林桦说,是她自己猜到的。
他们关系不好,从二十多年前就开始了。
林桦一开始也不是这种胡思乱想的性格。
王力强去年才回老家,原本不想再外出工作,他说自己六十五岁,在外还能干什么?
林桦不同意,亲自去街上找到这份扫大街的工作,应聘的时候跟老板说,她和孩子爸一起干。之后又花一千多块钱买回一辆三轮车,顺便租好房子,逼着王力强过去。
镇上的人都说林桦这人太蛮横了,心狠手辣。
林桦絮絮叨叨跟儿子说起这些,边说边抹眼泪,“他们心才狠,你爸心最狠。”
儿子安慰她不要跟王力强说太多,他说什么你就别理,他自然就觉得没劲。
“你就左耳朵进右耳朵出,不要往心里去。”
林桦擦擦泪,皱巴着脸,委屈地点头:“嗯,我听你的。”
当然,她总是忘记儿子教给她的方法,看见王力强就心烦意乱,很想跟他吵架。
她不想跟他住在一起,厌恶他稀薄的头顶,厌恶他身上的恶臭气味,但凡他用过的枕头,上面焦黄一片,每次靠近她都会被熏得直流眼泪。
但她总不能再租一间屋子。
她还没完成自己的任务,还要给儿子存娶媳妇的彩礼钱。
昨天晚上,城中村这边下了暴雨,雨珠砸在玻璃上劈里啪啦像点炮竹。
出租房前长满野草,门前还有一棵歪脖子树,蚊子肆虐,外面的路灯光下面水雾缭绕,林桦和王力强背对着躺在床上,摇头晃脑的风扇转动出租屋内的潮气,落在人身上又热又黏。
电视机里面播送晚间新闻,音量夹在雨声中,让人听不真切。
王力强翻身坐起来,手指试探性地移到林桦的腰上,低声问她有没有睡着。
她闭着眼睛装睡,听见身后簌簌的细微动静,紧接便感觉有人骑在了自己身上,有干裂粗糙的手掌伸进她的衣服里,并且用力将她的身体摆正。
她紧紧合拢双腿,避免腿间露出一条缝隙,也避免让那只手掌有任何可乘之机。
王力强便低骂几句,手掌在她身上甩动。
她看上去比王力强高,胖,但总抵不过他的力气,像一张被翻过去的纸片,是正是反自己做不了主。
往往到这种时候,她没办法装睡,但也没办法抵抗,周围人住得太近,她也要脸面。
一条窄窄的缝隙被撕扯出一座幽深的山谷。如果你能够靠近,能够隐约听到从里面传出痛苦的挣扎。
只是这种因挣扎所产生的声音混在激荡的水流声中,让人难以印象深刻。
就像人们徒手掰开一颗西瓜,露出里面血红色的瓜瓤,瓜皮表面撕扯出来一条条裂痕,人们几乎注意不到这些裂痕透露的伤痛气息。
而这种令人恶心的被侵入感和被占有感,从林桦结婚开始就一直在承受。
大家对此闭口不提,认为这种事情十分正常,哪怕是对此感到厌恶的林桦,也同样认为这种事情的发生理所应当。而常常在第二天清早,有人神色遮掩地问王力强昨天晚上在干什么,为什么弄出这么大的动静。
王力强不好意思地笑笑,不说话,林桦不耐烦地压住性子,让他赶紧走。
那些人便说,林桦看你脾气厉害的唷。
林桦张口就骂,叉腰骂他们不要脸。
他们回骂她是泼妇。
昨天晚上的王力强激动过头,林桦强忍着身体的不适,听见外面雨声如雷,祈祷她目前经受的这些快点结束,这场如同放鞭炮的雨声就当是为她庆祝。
事后,王力强抽了四根烟后呼呼入睡,她听着背后的鼾声,到底为自己感到不值得。
林桦今年五十八岁,结婚那年二十五岁。
上世纪八十年代,王力强被媒婆领着见过林桦一面,两个人便快速在一个月内成婚。林桦起先不愿意嫁,她母亲却因为两百块钱的彩礼以死相逼,成婚当天,她坐在花轿里嚎啕大哭,还被接亲的媒婆数落一番。
喇叭声一响,花轿摇摇晃晃走了几里路,林桦就变成一颗即将被开瓤的西瓜,一块要接受耕耘的土地。
婚后,她要不停地接受耕耘,在什么也不懂的时候就要接受被雄性气息催熟的情.欲,被迫孕育一颗埋在土壤里的种子。
种子没有长出成熟的谷子,王力强便指责她土质不好,她也觉得孕育不出饱满的谷子是自己的问题。
林桦想这就是她作为女人的使命,她在此之前接受的耕耘、遭受到的疼痛最后总算有了回报。
只是到后来,这颗谷子逐渐长成,她却还要继续被胁迫,似乎一丁点的女人气息,甚至一个谈不上有特殊含义的眼神就能轻而易举燃起男性的**。
她不清楚自己对此抱怨的原因,不明白这件事情为什么会令自己痛苦。
偶尔产生的欲求不满会让她十分抓狂,她可怜的愤怒映在丈夫荒芜的眼睛中,陡然生起情/欲的女人必然是自信的,她这份自信冲击丈夫的雄性浪潮,丈夫便产生被侵占领地的感受,于是他势必要搅浑这片海域,他势必要占领上风,最后林桦变得空白单薄,被风吹得漂泊无定。
林桦已经不记得自己想要自杀的具体原因,也不记得从什么开始想要自杀。
她按部就班地结婚生子,丈夫老实,儿子安稳长大,尽管家境并不富裕,但并没有特别大的生存压力。
可能就是因为这一切都很好,所以她觉得这种生活是幸福的,幸福得让她活不下去。
如果死掉的话,她应该不会再感到痛苦了吧。
她有一部儿子用过的智能手机,在小学所学到的汉字足够应付手里的各种软件,某一天她误触一款app的下载区,注册号码以后加入当地一个“ZS小分队”的社群,看到很多跟她有同样想法的人。
这些人告诉她,你为什么要自杀,该死的另有其人。
是啊,该死的另有其人。
林桦多年来被蒙住的眼睛睁开,该死的另有其人。
但是现在,王力强已经失踪了。
林桦握住手机,对着手机又哭又笑,最后肩膀塌下,捂住嘴巴泣不成声。
中午下过一场雨,院子里的土壤泛着新鲜的腥味,石榴树上缀着红彤彤的颜色,吹来一阵风,掉落几片石榴花。桌子上是一条价格昂贵的烟,林桦昨天晚上拆封后没多久就被王力强拿走,软皮包装的烟盒被捏出几道褶皱,露出几根烟的过滤嘴。
林桦的视线从桌子上的烟挪开,看着地面上被雨水浸泡过的石榴花,打开手机。
昨天评论过的帖主回复了她,但也只回复她一个人。
[哗啦啦下雨啦 2025-8-16 14:44:04]:“[白桦树 2025-8-16 00:00:00]:这种人该杀。”(引用回复)所以你也想杀他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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