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林桦曾经无数次萌发要杀了王力强的念头。
她不清楚这种想法从什么开始产生的。
她反复抱怨自己的遭遇,那些如同被洗得发白的旧衣服一样的往事,那些她控制不住的泪水,滔滔眼泪要把她淹死,或者那些她咀嚼后忍不住吐出来的苦痛折磨,比如丈夫对外的怯懦,比如公婆的欺压,比如将她看作一头黄牛的母亲和兄弟姐妹。
林桦产生“他怎么不去死啊”这种想法之前,满脑子全是“我还不如死了呢”。
在漫长枯燥的生活中,她越发像地面上无人问津的垃圾袋,要么被扫进臭烘烘的垃圾桶,要么被风吹到天上,迎接四处漂泊的命运。
她这一辈子实在是不值得,而她也才反应过来,自己身为小女孩时应该就过得不太快乐,因为她想不到特别美好的事情。
林桦幼时跟奶奶住在一座葡萄园中,每逢夏天傍晚,她坐在茂盛的葡萄架下,用力将葡萄皮吐到远处,再自娱自乐地咯咯直笑。
紫色的葡萄皮落在前方的地面上,远看像一幅油画,那可能是林桦记忆中唯一称得上漂亮的颜色。
奶奶待她很好,从来没有嫌弃过她的笨手笨脚。
母亲跟奶奶不同。
婚后她不止一次抱怨过母亲的自私,也无数次在与王力强争吵过后回到娘家,大哭一场后在母亲冷漠的表情中做饭,再空着肚子回到自己的家。
她很早就知道母亲对她的关心只是稍走过场,好在母亲太过自私,对待所有的兄弟姐妹一视同仁,并没有表现出明显的偏袒和维护,母亲最爱的人是自己。
但不幸的是,母亲分散在孩子们身上的怨气并不一样。
林桦也不知道母亲讨厌嫌弃自己的原因。
因为她的呆笨,她的愚蠢,她的尖锐却又无能的脾气?
她实在不聪明,简单的汉字学到半宿,天亮时又忘记,她嘴巴很笨拙,性格又很强悍,所以总是同别人争论很久,落得下风后坐在地上大哭不起。
弟弟妹妹认为她十分丢人,跟她保持距离,在商量家事的时候刻意将她避开。
她像块破抹布一样被丢开。
她又不顾一切地加入他们的谈话,尽管她明白其实自己早被抛弃。
凭什么呢?她为这个家庭付出这么多。
父亲身体患病没有任何劳动力,母亲在生完第三个孩子一个月后便又怀孕,林桦从小就要学着料理家务,尤其在父亲因病去世以后,她几乎一个人撑起整个家。
大哥十七岁时外出打工,入赘到外省后再也没回来过,妹妹初中毕业之后当了一名教师,弟弟去了部队当兵。
她意识不到自己的委屈中藏着不甘心。
在挣扎的情绪和感受中,她不懂得如何表达自己的处境,只会咄咄逼人,意气用事。
她冲动又冒失,着急做些什么好让他们注意到自己,他们又厌恶她愚笨的盛气凌人。
她愤怒,她委屈,她心痛,发誓再也不要跟他们来往,说过无数次“我和你们断绝关系”这种话,但只需要一句“大姐”就又能扭转局面。
她恨自己的心软。
在结婚之前,林桦一直这样默默忍受,婚后,她又将这些原因全部推到王力强身上。
兄弟姐妹语气里面的刁难和不屑,眼神中的嘲讽和看不起,这都因为王力强低矮的外形、贫穷的家境以及窝囊的性格,也都因为她这条破命。
她从来都认为自己嫁给王力强十分不值,如果她丈夫争气,兄弟姐妹不会像踢皮球一样将她踢来踢去,但是她也想过,如果娘家人给她撑腰,她是不是也不会遭受公婆的处处为难。
两百块钱,这是母亲衡量她价值的数值,二十五岁那年母亲以死相逼,她哭着坐上花轿,在之后很多晚上,她不是没有想过要好好生活,只是生活太涩,她走得太艰难。
婚后的生活并没有多少起色,她像被风卷起来的枯树叶,不再青翠,也不再有活力,她变得更加敏感脆弱,反复回想旁人说过的话,哪怕一个眼神也能让她在半夜惊醒,生气又难过地猜测对方又在嚼舌根,第二次见到对方时瞬间变脸,气呼呼地刺人家几句,所以她同邻里关系不好。
她十分感性,经常在深夜痛哭,反复跟找她话家常的人诉说委屈,苦痛讲得太多,知道这些的人也会无意间欺软,但她软弱的性格全部留给了娘家人,强硬的一面全部丢给别人,她经常和人吵架,瞪着眼睛大骂出口。
那双黑色眼睛中有各种情绪,唯独缺少“怕”。
林桦不害怕任何人,不害怕任何事情。
王力强老实本分,名声比她好得多。
她恨王力强,恨邻里,恨别人看自己的眼光,恨自己无能,恨自己不知道该怎么办。她甚至恨出现在童年时期的葡萄藤,为什么要她记得紫色幸福的时光,她仰头看见太阳光从青色藤架上洒在眼睛里,时间摇晃,她当时是个快乐的小女孩。
她为什么要承受王力强夜里的索取,为什么这个看上去老实本分的人会那么粗鲁?
她不懂,她不懂的事情还有很多。
儿子的出生从某方面来说缓解她一部分痛苦。
王统帅延续她身上一部分血液,她在这个世界上又有一个血浓于水的亲人。
幸好儿子长得不像王力强,他的脸型很像姑姑,身形和走路姿势都很像林家人,这给林桦不少心理慰藉,在怀孕初期,她不停地向老天祈祷孩子的长相不要和王家人有任何联系,这是她当时唯一能期盼的事情。
儿子出生以后,林桦强撑一口气看着小小的婴儿被抱出去产房,下一秒钟她便晕死过去。
她年轻时干太多重活,身体底子很差,生育几乎耗掉她整条命,肚皮上如同裂纹一样的妊娠纹还算不得什么,更让她感到无助的是每次上厕所时下面撕裂一样的疼痛,这让她产生一种羞愧心理。
她年纪轻轻,但在生理构造上还比不上一位老年人,所以只好隐瞒下来,羞于告诉任何人。
生完孩子第一个月,林桦每天都要在凌晨醒过来,孩子哭她跟着哭,怀里柔软的一团让她不知所措,她突然看不清楚未来的路在哪里,夜晚这么黑,她等不到天亮,月牙儿又那样明亮,她还是看不到地面的路。
最令她窘迫的是,她毫无收入来源,于是学着别人去摆摊。
她用一条布条将儿子拴在自己后背,坐在街边使劲吆喝,街道两边经常有卡车路过,扬起来的黄沙尘土飘在半空久久不散。
林桦眯着眼睛看街上来来往往的人群,偶尔看见自己的弟弟或者妹妹,不等她开口喊人他们就很快骑车离开。
儿子被饿得大哭,她摸摸婴儿白嫩软和的小手,用粗粝的手指揩泪,解开绑带,背过身喂奶。
她手脚并不麻利,也算不清楚账,被骗钱很久之后才会反应过来,握着当天赚来的钱又忍不住哭,恨自己太笨,恨意溢满胸腔,她萌生自杀的念头。
无能的人为什么要活着呢,她连这点账都算不明白,多找别人钱、收到□□等等这些事情都会将她压垮。
她还不如死了呢。
林桦冒出来这个念头时,儿子在她身后,瞪着黑葡萄似的眼睛拽她的头发,咿咿呀呀地冲她笑。
她轰然大哭,失去所有生活支点倒在地上。她对人生毫无选择。
人降临于世,是为了被爱还是为了接受苦难?
林桦怎么都想不明白,她的人生为什么总是被痛苦包围,但凡她能接受一点善意呢?一点点的善意没准就可以填补她心里裂开的缝隙。
但是一点善意真的能她从悬崖边上拉回去吗?
儿子两岁那年,林桦打算喝药自杀,这种方式她十六岁那年尝试过,当时被人及时发现送去卫生院洗胃,勉强救回来一条命,醒过来以后先挨了母亲一巴掌,母亲说她心太狠,就这样无牵无挂地丢下家里人就走,问她家里人到底有哪里对不住她。
那一巴掌太重,打得她好多年都没从地上爬起来。
她连自杀都觉得害怕,担心如果自杀没能成功,迎接她的也许并不是一个巴掌。
所以那次她做足准备,先把儿子喂饱,哄他睡着以后躲进另一间屋子,打开藏了很久的药瓶子,在她拧开瓶盖闻到刺鼻的气味时,儿子却突然从梦中惊醒嚎哭。
林桦再次心软。
她那段时间神经衰弱,只好把脾气全数发在王力强身上。
王力强梗着脖子跟她吵架,两个人吵急眼就要动手。
有人过来拉架。
也有人嘲弄她的愚钝,期待她出丑,又忍不住贪图她的丰乳肥臀,曾经有男人赖笑着问她身材矮小的王力强体力如何,想不想尝尝别人的滋味。
那人被林桦一砖头拍跑。
她同别的男人相好的流言就这样传来传去。
像极了一团春天里的棉絮,带着大自然强烈的繁衍**堵在人类的嗓子眼里,令人厌弃,又束手无策。
王力强只会用他引以为傲的雄性气息标记女人,圈主自己的地盘,免得其他雄性侵犯,他想也不想就这样做,不去找出放飞棉絮的始作俑者,不敢当面和另一个男人对峙,将所有的不满化作一次次摧残女人身体的撞击。
他骨子里的自卑和自信双重压制他矮小的身体,他一矮再矮,只好骑在女人身上,在床上找到一丝安慰。
林桦二十八岁那年再次怀孕,为此还跟王力强动手打过几架。
王力强怀疑她肚子里孩子的父亲不是自己,原话是这样的,“不是我的种,我凭什么要养?”
不过那个孩子到底还没留下来,林桦生产后醒来,王力强告诉她孩子生下来是死婴,已经埋了。
林桦拄着一根木棍跑到坟前,小小一个。
听说是个女婴。
这种男人不该杀吗?
太该杀了。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