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身后跟着三名衙役,俱是寻常公服,佩着腰刀,面色紧绷。
人群不由自主地又往后退了半步,让出更宽的空地。
乡民对官府天然存着敬畏与疏远,尤其在这种出了人命晦事的当口。
那年轻官员的目光先扫过地上惨白的小小尸身,眉心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随即,他抬眼,视线在众人脸上逡巡,最后,落在了陆青禾身上。
陆青禾仍站在原地,手中那柄锄头,雪亮的刃口沾着一点新泥,在秋阳下反着微光。
“本官顾昀,新任清平县县令。”他开口,声音清朗温和,却自有一股不容置疑的份量,“此地发生何事?何人最先发现?”
里正周大全连忙小跑上前,躬身作揖,脸上堆起十二分的恭敬与悲戚:“顾大人!小人是本村里正周大全。是这么回事,今早村民周水生来放水,发现这田埂塌陷,一挖竟、竟挖出豆子的尸首……可怜这孩子,才五岁,前天傍晚就不见了,找了两天两夜……”说着,他竟真的挤出两滴泪来。
顾昀静静听着,目光却未离开陆青禾。
他能感觉到,这个提锄而立、沉默不语的妇人,才是此刻这片田野上最奇怪的存在。
其他乡民或恐惧,或悲伤,或好奇张望,只有她与别人不同。
“这位是?”顾昀朝陆青禾的方向抬了抬下巴。
“哦,这是咱们村的陆娘子,在村尾开食肆的。”周大全忙道,“陆娘子心善,懂些……懂些草药,方才帮着看了看。”
“哦?”顾昀往前走了两步,靴底踩在翻出的湿泥上,发出轻微的咯吱声。
他在陆青禾身前三步外站定,这个距离,不远不近,既保持了官家的威仪,又能清晰观察对方。“陆娘子方才‘看了看’,可看出什么了?”
他的语气很平淡,像是寻常问询。但陆青禾听得出那平淡下的审视。
陆青禾缓缓抬头与顾昀对上目光。
那是一双异常平静的眼睛。眼瞳颜色偏深,像秋日沉淀的潭水,映着天光,却没什么温度。
没有寻常农妇见到官差的惶恐,也没有刻意表现的镇静。
顾昀心里那点异样感,又深了一分。
“回大人话,”陆青禾开口,声音不高,和她的眼神一样平静,“民妇只是觉得,孩子埋得蹊跷。”
“如何蹊跷?”
“埋尸坑的深浅、位置、回填手法,都太过讲究。不像仓促慌乱所为。”她语速平缓,像是在陈述今日天气,“且孩子身上,有些不该有的气味。”
“气味?”顾昀眉峰微挑。
“陈年墨臭,混着防蛀药粉的味道。”陆青禾顿了顿,补充道,“像是……在存放旧书卷文书的地方,待过不短的时间。”
此言一出,不仅顾昀眼神微凝,连他身后一名年纪稍长的衙役,也猛地抬起了头,看向陆青禾的目光里带上了惊疑。
顾昀没有立刻追问气味,反而道:“陆娘子对埋尸手法,似乎颇有见解?”
这话问得寻常,却暗藏机锋。一个乡下开食肆的妇人,怎会对“埋尸手法”有“见解”?
陆青禾沉默了一瞬。风吹过,斗笠边缘的旧纱轻轻晃动,在她脸上投下晃动的阴影。
“民妇亡夫,”她垂下眼,声音低了半分,透出些许悲伤“早年曾在县衙做过几年文书,闲时喜看些杂书,民妇耳濡目染,略记得些皮毛。加之自家有田,对土质也算熟悉。”
理由编得周全,情绪也给得恰当。亡夫、文书、杂书、种田——几个元素拼凑出一个勉强合理的解释。
顾昀看着她低垂的眉眼和紧握锄柄、指节微微发白的手,没有说信,也没有说不信。只是转而问道:“依陆娘子看,孩子死于何时?凶手可能是何人?”
这才是关键。也是试探。
陆青禾重新抬眼,目光掠过顾昀,落回那小小的尸身上。片刻后,她才道:“民妇不敢妄断死期。但尸身浮肿程度与肤色的变化,与失踪时间对不上。至少……应在三日以上。”
“至于凶手,”她略一停顿,声音更沉,“熟悉本地田土,能接触到大量陈年文书,且心思缜密,下手……果断。”
她没有说“本村人”,但字字句句,都指向这个可能。
周围响起一片压抑的惊呼和窃窃私语。乡民们的目光惊疑不定地相互扫视,恐惧如同滴入清水的墨汁,迅速晕染开来。
周大全的汗又冒了出来,他急急道:“陆娘子,这话可不能乱说啊!咱们杏花坞都是老实本分的庄稼人,哪会有那种……”
“周大全”顾昀淡淡打断他,语气并不严厉,却让周大全立刻噤声。“陆娘子只是依痕迹推测,并未指认何人。官府查案,讲的是证据。”
他说着,终于迈步走向尸身。撩起官袍下摆,蹲了下来,动作自然,毫无避讳。那三名衙役见状,也立刻上前,一人维持秩序,另外两人熟练地开始检查周围地面痕迹。
顾昀看得仔细。他先观察了孩子露出的皮肤,尤其是陆青禾提到的那圈脚踝勒痕。又轻轻拨开孩子后颈的衣领,凑近闻了闻——动作微微一滞。
他抬起眼,再次看向陆青禾,眼神深了些许。
“确是陈年墨卷之气。”他低声道,像是自语,又像是说给她听,“还有一种……‘苦艾草’的味道。”
陆青禾心中一动。苦艾草?那并非江南常见防蛀药材,倒是西北一些地方,用于保存羊皮卷或特殊织物……
顾昀已站起身,对衙役吩咐:“仔细勘验此处,所有翻出的泥土过筛,不可遗漏任何细小物件。丈量坑洞尺寸,绘图记录。附近田埂、沟渠、竹林,全部搜检。”
“是!”衙役齐声应道。
他又转向周大全:“周里正,豆子家何在?本官要问询其父母。另外,村里近日可有陌生人来往?或有谁家异常丢失、或新得了文书旧册之类物件?”
周大全连声应着,指派人手。
顾昀安排完毕,这才重新走回陆青禾面前。此刻,他看她的目光,少了几分最初的审视,多了些许难以言喻的复杂。
“陆娘子,”他道,声音比方才温和些许,“你观察入微,胆识过人,于本案颇有助益。本官还需在村中盘桓数日查访,若有疑难,或还需请教娘子。”
这话说得客气,却也是将她与这案子更紧地联系在了一起。
陆青禾垂下眼睫:“民妇粗陋之见,恐贻笑大方。大人但有驱策,民妇尽力便是。”
“好。”顾昀点头,顿了顿,忽然问,“听闻娘子在村尾经营食肆?”
“不知今日午间,可否叨扰一碗茶水?”他问得随意,仿佛真是路过讨水喝。
陆青禾握着锄柄的手指,又收紧了一分。她抬眼,对上顾昀那双看似温润、实则深不见底的眼眸。
“寒舍简陋,只有粗茶淡饭。大人若不嫌弃,民妇自当备下。”
“如此,便有劳了。”顾昀微微一笑,那笑意浮在表面,未达眼底,“本官处理完此处,稍后便至。”
他说完,不再多言,转身走向正在忙碌的衙役。
陆青禾站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
秋阳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官袍的青色在日光下显得有些肃穆。
她知道,这碗茶,不会那么容易喝。
这位顾县令,也绝非表面上看起来那般,只是个温和的新任地方官。
她低头,看了看自己沾着泥土的双手,又抬眼望向村尾自家小院的方向。
灶上,那剩下的半块“长眠糕”,大概已经凉透了吧。
她轻轻吁出一口气,提起锄头,转身,沿着田埂,一步一步,朝着来时的方向走去。
只有她自己知道,心底那盏熄灭了三年的灯,此刻又重新燃烧了起来。
陆青禾回到自家小院时,灶上的火早已熄了。
她没去看那半块凉透的“长眠糕”,只舀了瓢井水,细细洗净手上、锄头上的泥。
陆青禾转身进了厨房。
既是县令要来“讨茶”,自然不能真只给一碗粗茶,但若做得太精细,又恐惹他更多猜疑。
陆青禾立在灶前,目光扫过墙角的瓦罐、梁上悬挂的干菜、竹篮里今早刚从园子摘的鲜蔬,心下已有了计较。
种田人的茶点,当取自田间地头,方是本色。
她先舀了两勺今年新收的秋米,混了小半勺糯米,用井水浸泡上。转身从屋檐下取下一挂风干的咸肉——是年前用自家养的猪腌的,肥瘦相间,外层结着晶莹的盐霜。切下薄薄几片,再改刀成细丁。又去屋后小菜园,拔了两颗青笋,掐一把嫩豆苗。笋子剥壳,只取最脆嫩的尖部,切成与咸肉丁一般大小。
锅烧热,不用油,直接将咸肉丁放入,小火慢煸。
透明的油脂渐渐渗出,咸鲜的香气混着烟熏味弥漫开来,是任何香料都无法替代的、扎实的乡土气息。待肉丁边缘微微焦黄,倒入笋丁,快速翻炒,让每一粒笋都裹上油亮的咸香。然后舀入半瓢清水,将泡好的米滤水下锅。
盖上木锅盖,灶膛里重新燃起柴火。
趁着焖饭的功夫,她另起一小炉,坐上陶壶烧水。又从瓦罐里取出一小包自制的茶粉——并非名贵茶叶,是用后山野茶树的老叶,混了少许炒黄的决明子和桂花。
粥饭在锅里咕嘟作响,水汽顶得锅盖轻轻跳动。
不多时,一股焦香混着南瓜的甜气便钻了出来。
这便是农家待客的实在饭食
她刚将饭菜盛出,摆好粗陶碗碟,院门外便传来了不轻不重的叩门声。
“陆娘子,叨扰了。”顾昀的声音隔着门板传来,依旧清朗温和。
陆青禾在围裙上擦了擦手,走去开了门。
顾昀已换了身常服,依旧是青色,却是更柔软的棉布料子,袖口微卷,少了官袍的肃穆,多了几分随意。他只身一人,未带衙役。秋阳落在他肩头,将他的身影拉得修长。
“顾大人,请进。”陆青禾侧身让开。
顾昀迈步进来,目光看似随意,却已将小院格局扫入眼底。干净整齐的泥地,角落堆着码放齐整的柴火,屋檐下挂着成串的干椒、玉米和草药,竹竿上晾晒着几件半旧的粗布衣裳。一切都透着独居妇人勤勉持家的气息,寻常得不能再寻常。
他的视线在门边那把雪亮的锄头上停留了一瞬,又落在厨房门口那张旧木桌上。
桌上,粗陶碗里菜饭热气袅袅,金黄焦香的南瓜窝头围成一圈,当中一壶茶,两只杯。简单,却透着精心准备过的温暖。
“娘子客气了。”顾昀在桌边坐下,目光落在菜饭上,笑了笑,“这饭食香气扑鼻,倒让本官觉出饿来了。”
“粗茶淡饭,大人不嫌就好。”陆青禾替他斟了杯茶,暗橙色的茶汤,浮着点点细碎的桂花。“野茶粗粝,胜在解渴。”
顾昀端起茶杯,先观其色,再轻嗅其气,最后才抿了一口。
“好茶。”他赞了一句,放下茶杯,目光却看向陆青禾,“娘子这茶里,有决明子。可是用于清肝明目?”
陆青禾执壶的手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大人见识广博。民妇时常在灶前烟熏火燎,眼中时有干涩,便自己胡乱配了些。”
“原来如此。”顾昀点点头,不再追问,拿起竹筷,夹了一筷菜饭送入口中。
“饭食极佳。”他由衷道,“尤其是这窝头,焦香与甜软兼具,非熟手不能为。娘子好手艺。”
“大人过奖,不过是田间劳作,吃得糙,练出来的。”陆青禾在他对面坐下,也端起茶杯,却只慢慢转着杯子,并不喝。
两人之间,隔着一桌热饭,一壶暖茶。
顾昀又吃了几口饭,仿佛随意问道:“方才在田埂处,听娘子提及‘陈年墨臭’与‘防蛀药粉’,不知娘子亡夫昔日所做文书,是何种文书?竟让娘子对此类气味如此敏感?”
来了。陆青禾心中了然,面上却依旧平静。“先夫曾在邻县县学做过几年抄录,帮忙整理过一些积年的旧档。民妇有时去送饭,便记住了那股味道。”她答得流畅,将范围缩小到“县学旧档”,既合理解释了气味来源,又避开了更敏感的衙门刑狱卷宗。
“县学旧档……”顾昀若有所思,“多是经史典籍,防蛀多用芸草或樟脑。而今日那孩子身上,除了墨臭,还有一股苦艾草的气味。此物多见于西北,用于防虫防霉,效果奇佳,但在江南,却极少见。”
他抬起眼,目光清亮,看向陆青禾:“娘子可曾听闻,杏花坞或附近,谁家有此物?或是与西北有何关联?”
陆青禾摇头:“民妇孤陋寡闻,未曾留意。”她略一沉吟,反问,“大人是怀疑,凶手可能来自外地?或是有渠道获得此类西北之物?”
“仅是推测。”顾昀夹起一颗豆苗,“凶手熟悉本地田土,埋尸手段老练,极可能是本地人,或在此地盘桓日久。
但苦艾草的出现,又指向可能的外部联系。或许,是本地有人与外界勾连,获得了此物。”他顿了顿,看向陆青禾,“娘子以为,若是本地人所为,其动机可能为何?”
问题抛了回来,且更直接地探问她的推理能力。
陆青禾垂下眼,看着杯中沉浮的桂花。“五岁孩童,天真烂漫,与人结下死仇的可能不大。若是随机拐卖失手致死,通常慌乱弃尸,不会如此精心埋葬。豆子家境普通,父母皆是本分农人,图财害命也说不通。”
她抬起眼,目光平静无波:“民妇斗胆猜测,要么,豆子无意中看到了不该看的事,听到了不该听的话,被灭口。要么……他的死,并非针对他本人,而是针对他的父母,或他所在的家族。埋尸于共有田埂,或许有警示、报复、或遮掩其他秘密的意图。”
顾昀手中的筷子停了下来。他看着她,眼中闪过一丝极锐利的光,旋即又被温和掩盖。“娘子思虑周全,与我所想,不谋而合。”他放下筷子,语气郑重了几分,“此案恐非简单凶杀。
本官初来乍到,人手有限,对本地人情脉络更是生疏。陆娘子心思缜密,又是本地住户,不知可否……从旁协助一二?”
他说得客气,但意思明确。是要将她正式拉入局中。
陆青禾沉默了片刻。灶膛里未熄尽的柴火发出轻微的噼啪声。风吹过院中晾晒的草药,带来阵阵清苦的气息。
“民妇一介村妇,见识短浅,恐误了大人的事。”她缓缓道,“不过,豆子那孩子……实在可怜。大人若有差遣,民妇力所能及之处,不敢推辞。”
没有满口答应,留有余地,但也给出了愿意帮忙的姿态。分寸拿捏得恰到好处。
顾昀似乎对她的回答并不意外,点了点头:“如此,便有劳娘子了。眼下,或许便有一事需娘子相助。”
“大人请讲。”
“豆子的父母,悲痛过度,问询恐难周全。
娘子既是村邻,又曾施以援手,他们或许更易向娘子吐露些细情。”
顾昀道,“比如,豆子失踪前几日,可曾说过什么特别的话?家中可有何异常?或与村里何人,有过不快?”
这是合情合理的请求,也是将她推向人前、观察她如何与受害人亲属打交道的安排。
陆青禾点头:“民妇稍后便去探望。”
“好。”顾昀站起身,从袖中取出一个小小油纸包,放在桌上,“此乃那孩子身上发现的少许粉末,除苦艾草外,似还有些别的东西。我对药材所知有限,听闻娘子略通药理,不知可否帮忙分辨一二?”
油纸包很小,边缘沾染着一点泥土。
陆青禾看着那纸包,又抬眼看了看顾昀。
她伸出手,将纸包拿起,指尖能感觉到里面细微的颗粒感。“民妇尽力。”
顾昀拱手:“多谢。我还需去勘查村中其他地方,便不打扰娘子了。饭菜甚好,改日再登门致谢。”
说完,他转身,步履从容地离开了小院。
陆青禾站在桌边,目送他的背影消失在院门外。手中的油纸包微微发烫。
她走回厨房,将纸包放在窗下光亮处,小心打开。
里面是少许褐绿色粉末,混着更细的尘土。她用手指捻起一点,凑近细看,又嗅了嗅。
苦艾草辛辣微苦的气息很明确。但除此之外……确如顾昀所说,还有一点极其微弱的、甜腥气。不是血,更像是某种动物性药材,或是……某些特殊矿物研磨后的味道。
这味道,她似乎在某本极其偏门的刑部旧档附录里闻到过描述,与西南某种秘术有关,用于保存特殊的人体组织。
她的心,缓缓沉了下去。
豆子的死,恐怕比她想象的,还要复杂和黑暗。
窗外,天色不知何时阴沉了些,风吹过竹林,沙沙作响,仿佛无数细碎的私语。
灶上,饭菜余温犹在,茶却已凉透。
这杏花坞的秋日,恐怕再难平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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