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慕行立时变了脸色,反观萧凛舟却是不动声色地抬手,让杜慕行稍安勿躁。
“萧先生,这件事情,您觉得莫名其妙,我又何尝不是无辜至极。您有您的麻烦,我有我的难处,不如我们一起……”楚皓顺手拾起那杯半满的柠檬汁,丝毫没有洁癖,仰头一饮而尽,酸涩,没有回甘,但至少能够止渴,“勉为其难。”
仔细看去,老旧的引线早就让人拆下,显然,楚皓的防人之心,不算少。
萧凛舟的笑意未到眼底,他依稀记得,当年的那个孩子,喜甜,畏酸,最不善扯谎。
果然,赝品只能是赝品,他到底在期待什么。
“楚皓,我希望你能为自己的言行负责。你知道自己的这些话,在我看来,意味着什么,而我一旦同意这笔交易,你又会面临什么。”萧凛舟做事,向来讲究你情我愿。
当然,通常情况下,他会给出对方无法拒绝的优越条件,又或者,是不得不接受的交换。
“萧先生,即便是您,也无法胁迫一个一无所有的人。”楚皓只觉得讽刺,在这场本不公允的谈判中,他唯一的优势,正是一片空白。
萧凛舟口中的家庭,事业,前途,这些东西他或许曾经短暂地拥有,又或许根本没有过,这样名不副实的威胁,多少显得有些苍凉。
楚皓还记得,他是演员,尽管并不十分称职,但毕竟还算经验丰富。
对于这番不知悔改的言论,萧凛舟不予置评,意料之外,却又情理之中。
他最好是愿意的,萧凛舟从不优柔寡断,就像当年他告诉那个人的一句话,男儿立世,当有果决。
“什么价码,不妨直说。”萧凛舟直接了断。
楚皓抬头,直视萧凛舟,稚气的眉眼中露着紧张,但更多的,是那种分不清该亲近还是怨恨的复杂情绪,一字一顿,“冤有头,债有主,我要查一个人。”
“你哥。”萧凛舟的语气相当笃定,像是一位学识渊博的大学教授在批改初中生的家庭作业,闲庭信步而又游刃有余。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楚皓的声音微颤,不知是愤慨多一点,还是恐惧多一点。
“我应你。”只有三个字,却一诺千金,萧凛舟的信誉,没有人会质疑。
杜慕行懂萧凛舟这个人,看上去不食人间烟火,翻脸不认人,可骨子里,没有几个人比他萧凛舟还要性情,还要看重一些不切实际的东西。
楚皓这辈子,做演员没找到戏路,做生意又把自己给赔进去,可见是不走运到了极点。
他忽而有些恍惚,仿佛又回到了桐城。
世俗的偏见,逼仄,窒息,密不透风,却合情合理,合规合法。
这种境况,不是某个人的主观臆断,也不是突如其来的看不顺眼,这是一种自上而下的秩序与审视,蕴含着钢铁一般的群体意志,任谁都可以把它理解成一种乌合之众,而这种胡搅蛮缠,千百年来,在这片土地上交织媾和,无孔不入。
楚皓从桐城辗转来到T市,就是为了摆脱这种宿命的枷锁,却不成想,现在来到萧凛舟的身前,兜兜转转,命运的齿轮又回到了原点。
萧凛舟说的一点不错,这笔交易,于他而言,无伤大雅,胜固欣喜,败亦无妨,可楚皓搭进去的,除了时间与精力,不知道会不会还有那么一点点可怜的尊严。
“晚上还有行程,我去安排。”杜慕行看了眼时间,便要起身。
“嗯。”萧凛舟点点头,又看了眼楚皓,片刻,补了句,“他也该见见重要的人,安排下去,他跟我的车。”
杜慕行有些迟疑。
“疑人不用,用人不疑,我有分寸。”萧凛舟皱着眉,对楚皓的衣品实在不敢恭维,转头对杜慕行吩咐,“你那里备用的衣服,给他来两套。”
黑色的劳斯莱斯一路徐行,谦而不懦,非常符合萧凛舟的风度。
“扑克,会吗。”萧凛舟惜字如金,他的问话逻辑,大多需要回答者自行脑补,并在最短时间内捋出清晰的脉络。
没吃过猪肉,总见过猪跑,他哥就是因为这些纸片子,把自己搞得人不人,鬼不鬼。楚皓动了动喉咙,忍着本能地抗拒,斟酌着回道:“胡乱给我哥替过几场,不是太懂。”
萧凛舟的神情一如既往,看不出起伏,似乎对楚皓这样的回答早有预料,“因为你哥的事,不愿意碰扑克。”
不是质问,只是平静地陈述,楚皓其实最怕萧凛舟这一点。所有的掩饰与伪装,在这个人面前,都是徒劳。
楚皓下意识地沉默,忽而又觉得,这种默认似乎并不能让习惯事事有回应的萧凛舟满意,他对自己现在的身份很有自知之明,于是,深吸一口气,再缓缓呼出,“是,萧先生 。”
萧凛舟不喜欢循循善诱的说教,他崇尚独断专行,高效,便捷,只一个眼神,司机便心领神会,恰到好处地停靠。
“我这个人,从不强迫别人。”萧凛舟轻巧地从怀中取出两张黑卡,楚皓眼尖,看得一清二楚,一张来自某家五星级酒店,而另一张,似乎是一家私人俱乐部的会员卡。
“楚皓,跟在我身边做事,还是躺在我身边做人,你总要选一个。”萧凛舟的话,不似威胁,甚至语气温和,但楚皓就是没来由地知道,他的回答,至关重要。
重要到,可以颠覆他的一生。
楚皓是成年人,他很清楚萧凛舟的言下之意,其实,他很意外萧凛舟今日的格外开明。在谈判桌上,没有永远的势均力敌,总有人手中的筹码惨不忍睹,而提条件的资格,向来不属于这一类人。
正像萧凛舟所说,给予选择,是他的恩赐。
这样强权,这样霸道,楚皓搞不懂自己,为什么会觉得似曾相识。或许,金生丽水,玉出昆冈,至硬与至柔,本就是一体两面,拆不散的。
当年,他的老师那样平和,那样亲近,习得一笔上佳的瘦金,这样好脾气的一个人,旁的都依着他的性子,唯有一次,当真动了震怒,不知哪里找来竹棍,敲打几番,迫着他念了几个钟头的书。
书上的功课也简单,不难懂,只有一句话。
时人不识凌云木,直到凌云始道高。
楚皓从不知所措的戒备,逐渐冷静下来,而后平添几分从容,尽管他的额角仍旧挂着硕大的汗珠,暴露了他内心的恐惧。
这一切,都分毫不差地落在萧凛舟的眼中。
萧凛舟阅人无数,娇贵的,冷艳的,别有用心的,痴心妄想的,都有,但像眼前这人的模样,明明六神无主,偏生尚有一股力量,明明无能为力,却又紧握不放,明明怕他,可还是老老实实地卖力配合。
这人倘若不是精神分裂,那就只剩仙人指点这一条,兴许可以解释了。
这仙人,真有够闲的。
他不得不承认,如果这是楚皓出其不意的钓鱼技巧,那还真是挺有本事的。能让萧凛舟上心的人与事,都屈指可数,可现在,他对楚皓身上的这股矛盾气质,开始有点好奇了。
小小年纪,挺能作妖。
楚皓的视线始终徘徊在萧凛舟的指尖,是以他自然无法得知萧凛舟的腹诽,是何等惊世骇俗,又是怎样可圈可点,“您……为什么选我……”
他的城府确实比不得萧凛舟与杜慕行这样的老江湖,可他毕竟是背靠枯木,盼着逢春的人,自然不至于当真不知,这世上最不可信的,便是无缘无故,不问是非,无论好坏。
“我的话,不会问第二遍。”萧凛舟说罢,作势要将两张黑卡一并销毁。
楚皓再也没有瞻前顾后的时间,单手与萧凛舟的右臂相错,反手回旋,两人的手腕推搡几个回合,终是萧凛舟突兀停手,楚皓这才心惊胆战地捏着得来惊险的VIP会员黑卡。
“扑克,我会尽力去学。”楚皓低着头,黑色的短发很长时间没有精心打理了,几缕碎发好似得了空隙,放肆地争抢着一席之地。
萧凛舟抬手,将另一张黑卡丢向副驾的座位,无需多言,司机会意,一脚油门,劳斯莱斯重新回到既定的路线。
“楚皓,在我身边做事,就这么让你觉得抬不起头的话,不如干脆不要做。”萧凛舟似是有些闷热,松了松领带,而后双指夹住楚皓手中摇摆不定,随风飘摇的卡片。
机会,就像一段若有若无的烛光,燃起与熄灭,只在一念之间。
“我要做。”楚皓猛然抬头,目光与萧凛舟相对直视,不让分毫,手中的力道前所未有,颇有一股青芽破土而出的气势,一扫暮意,满目朝气。
萧凛舟一顿,愣了片刻。
曾几何时,他好像听过类似的话。
就仿佛,一头卷毛的狗崽子,威风凛凛地拦在高冷的狼王面前,信誓旦旦地嚎叫,宣示着他的忠犬意志。
“既然要做,就要独一无二,让任何敢于觊觎这个位置的人,自惭形秽,落荒而逃。”萧凛舟的嗓音低沉而稳重,食指轻轻一弹,质地硬朗的黑卡给出一声脆响,聊以回应,“明白了?”
“萧先生,我会对得起您出的价钱。”楚皓没有正面回应,将黑卡从萧凛舟的指尖抽出,一行小字引起了他的注意,“寅兴的产业大多集中在市区,这个私人庄园的地理位置,有些偏僻,您今日要见的人,对身份与行踪的保密程度,似乎尤为在意。”
萧凛舟的眉眼,不动声色地藏下一抹笑意,口中却不会放低姿态,不答反问:“最近看新闻了吗。”
这就是萧凛舟,他的话语权,永远屹立于鸟瞰群雄的最高峰,不会轻易让人掌握言谈之间的主导权,哪怕只是与一个还算满意的新晋“自己人”的闲聊。
楚皓现在只觉得,劳斯莱斯又如何,空气流通还不是一塌糊涂,这种沉闷,该死的压迫。天可怜见,劳斯莱斯只得表示,人类的锅,机车不背。
“财经栏目看不懂,体育频道付不起国足赛事转播权的价格,索性播了其他赛事,至于文旅……”话说到一半,楚皓灵光一闪,这两年文旅的风是席卷各地,具体到T市,萧凛舟手握寅兴,占据着核心娱乐产业,辐射全市的主流商圈,萧氏旗下也有不少相关项目,“您的劳斯莱斯要赶时髦,搭个顺风车?”
“勉强及格。”萧凛舟淡笑,离了他座下劳斯莱斯的一马当先,何来顺风一说。
风向的顺逆,却决于他的态度,归根结底,一切仰仗萧凛舟的绝对实力。
司机的经验老道,车速平稳,并未显得十分跌宕,萧凛舟倚在后排的真皮座椅上,闭目养神。
楚皓自然难得清静,他微微侧身,借用余光偷偷打量眼前这个绝无随意糊弄可能的上司,暂且算作上司吧……
毕竟除了在寅兴不受待见,没有正式的劳务合同,全年无休随时待命……等等匪夷所思的不平等条约以外,萧凛舟给他开出的价格,绝对公允,童叟无欺,足以抵消上述一切顾虑。
楚皓捏着手中的会员卡,悄悄咽下一团唾液,尽量不发出任何多余的声响,以免破坏了当前的大好局面,他愿称之为,萧楚互不干扰条约。
思绪回到方才,楚皓想,更何况,看萧凛舟的做派,似乎并没有某些难以在光天化日之下难以言喻的微妙想法。
至少,在他拿捏着这张黑卡之后,应该是安全的。
于是,他默默松了一口气。
不过,涉世尚浅的楚皓似乎忘记了,萧凛舟能拿捏在手中摆弄的,又何止区区两张纸片。
萧凛舟的假寐,炉火纯青,当然,这并非是有意为之。高处不胜寒,他在离开那片笨拙的山坳之后,再也没有一寝安眠。
“在确认局面尽在掌握之前,不要展露一丝松懈,尤其在我面前,对于现在的你来说,这很危险。”萧凛舟并未看向懵懂的楚皓,车外早有专人迎接。
没等楚皓反应,萧凛舟的左手揽住他的腰身,顺势一拽,将人若即若离地挟在身旁,檀香幽深,怕是萧凛舟的钟爱。
“萧先生……”楚皓明显没料到萧凛舟会有这么一手,当场脑子宕机,憋了半天,才低声央求一句,“这……这应该是……另外的价钱……吧。”
说完,楚皓的肠子都悔青了,他在说些什么啊,道德在哪里,底线在哪里,另外的价钱在哪里,啊?
好在萧凛舟今日心情尚可,低语道:“你刚才说,你会值得我的价钱,那今晚这场博弈,就当是我验货了。”
楚皓企图垂死挣扎,宁死不屈。
“要是我满意,你哥的事情,他怎么欠的,你怎么拿回来。”萧凛舟看似动手动脚,实则留着体面分寸,楚皓的耳朵仿佛有一股柔风和煦抚摸,暖暖的,很安心,“我教你。”
“萧先生难得拨冗,喻某有失远迎。”来人倒是出乎楚皓的预料,不像是推杯换盏的个中高手,倒颇有几分技术精英的利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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