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云升的春节,又是在高烧中度过的。
节后,人还未痊愈,便被林班主打包装进了北上的车厢。
赶得这么急,原因无他,京城的达官显贵等着看这名扬上海滩的新晋小生呢。
火车轰隆,林云升靠着窗,看窗外江南的绿意渐次褪成北地的枯黄。班子里有人无意中提起“霜雪”、“海棠”之类,林云升立刻黑脸,硬生生掐断话头,就连姓沈的小厮,都挨了不少白眼。
关于那个人的一切,成了扎在林云升心口的刺,稍一碰到,便溅出暗沉沉的血来。
进京的马车在正阳门前被堵住了。黑压压一片学生,举着纸牌,喊着口号,抗议声像潮水拍打着古老的城墙。穿着褪色军服的士兵提枪警示,学生们却丝毫不让,场面混乱极了。
“耽误了时辰可怎么好!”林班主急得搓手。
“听说是抗议政府在国外签的什么条约丧权辱国,咱们一时走不了啦。”马车夫是个“包打听”,递来了最新消息。
“这帮学生纯属添乱,签不签,洋人总是压在我们头上作威作福,不差这一个。”林班主抱怨,众人纷纷附和,数落这帮学生饭吃撑了没事干,就会捣乱。
林云升漠然地注视着车窗外,看见一个女学生,约莫十七八岁,穿着白色的倒大袖和绀色的褶裙,剪了利落的齐耳短发,身形单薄,背却挺得笔直。
她护着一个更小的女同学,面对挥舞的警棍,眼神清亮,毫无惧色,声音清越地喊着什么“外争国权,内惩国贼”。
那般不管不顾的热忱,像一簇火苗,骤然烫了林云升一下,她不禁喃喃:“真好啊……还有梦可做。”
不像她,她的梦,碎在夜上海华美的丝绒幕布后,被风吹过,连点渣子都不剩。
外面的喧闹丝毫不影响前朝遗老府上的张灯结彩。
“小歌班”在堂会上又唱了《情探》。大病初愈的林云升,英气里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寥落,反倒更添韵味,把负心汉的犹疑演绎得入木三分,结尾薄凉书生被擒拿地府本该大快人心,反而让府上的“老祖宗”抹着眼泪心疼不已,嚷着要改结局。
一传十,十传百,“小歌班”很快成为京城新宠。
这日得闲,林云升去逛琉璃厂,在拐角处卖旧书的摊子前,竟又撞见了那个女学生。
女孩在人群中东穿西窜,不小心跌倒,不远处,有二个便衣警察粗蛮地分开人群,眼看就要追上来了。
林云升心下一动,几乎是本能,把女学生塞进摊布后面。
路人避之不及,作鸟兽状四散,只有林云升孑然一身仍站在旧书摊前,怡然自得挑书。
便衣警察觉得可疑,上前盘问,认出这张脸是谁后,搓着手想讨两张票,林云升自然是欣然应允,还邀请他们把全家都带上。
“这些书,我全要了。”两名警察的身影消失在拐角后,林云升对着摊主拱手笑道:“还请老板忘了今天发生了什么。”
“放心”摊主数着银元,笑得露出了金牙:“小的今天根本没来过琉璃厂!”
当晚,林云升下榻的客栈厢房,便多了个人。
“我叫江华烯。”女学生声音不高,带着点沙哑,却字正腔圆,即使落魄到东躲西藏、一天一夜没进食,却仍是细嚼慢咽,眉宇间的教养与气度,一看就出自大户人家。
吃饱喝足,江华烯不忧心自己的处境,反倒是迫不及待给林云升讲课,讲外面的世界,讲德先生与赛先生,讲积贫积弱的民族要如何走向自强。
“洋鬼子发明了手枪,火车,电灯泡……这屋里几乎所有的一切,我们真能赶得上吗?”林云升也算是见过大世面的人了,但江华烯的话听起来完全不切实际。
“资本主义必将自我毁灭,世界是属于我们的。你看过电影《大都会》吗?那些庞大的机器,高耸入云的大楼,在工人的铁拳下也必将被摧毁……”
“打断一下,江同学你见多识广,电影真的比戏曲好吗?”林云升不由得想起了那个人,对着陌生的江华烯,她反而意外能吐露心声。
沈知棠为什么要去演电影,林云升想不明白。这种浅显直白的东西有什么美感?人物连句台词都没有,沈知棠那珠圆玉润的唱腔也没了用武之地。难道真的是为了比包银更高的片酬?
江华烯却不是个能洞察世情的,慷慨激昂道:“电影当然比戏曲好,《战舰波将金号》吹响了无产阶级进攻的号角,《火烧红莲寺》激发了国人的民族自尊,就算是《劳工之爱情》这种喜剧,至少也宣扬了反对包办婚姻、追求自由恋爱,戏曲咿咿呀呀唱的总是才子佳人的故事,只是那些遗老遗少茶余饭后的消遣罢了!”
林云升像是脚底被火烧,霍地站起:“你懂什么!戏文里也有礼义廉耻!也有忠孝节义!”
“林老板,”江华烯斟酌片刻,依然是快人快语:“你究竟是不喜欢电影,还是讨厌那个人放弃唱戏去演电影的?”
林云升语塞,脸涨得通红,胸口剧烈起伏,却一个字也反驳不出。那一夜,两人背对而卧,再无言语。
翌日,却有军警拿着公文,说来搜查逃逸的乱党。林班主将豆豆拉到一旁,浑浊的老眼盯着她,低声道:“豆豆,班子里几十口人……班主我知道,你心善。可这世道,心善抵不过枪杆子。”
林云升看着班主,慢慢点了点头。“我明白。”
那军官姓胡,生得一副凶悍面相,腰间配枪的皮带勒得紧紧的,眼神像淬了毒的钩子,在戏班众人脸上刮过。士兵们脚步沉重,皮靴踏在客栈老旧地板上,发出令人心慌的闷响。
林班主赔着笑脸上前,还未开口,胡军官便一把推开他,目光钉在林云升身上:“林云升?有人举报,你窝藏乱党女学生。”
林云升心头一紧,面上却竭力维持着镇定,微微颔首:“军官说笑了,我们唱戏的,哪里敢。”
胡军官冷笑,踱步逼近,带着一股硝烟和汗渍混合的粗野气息:“搜!给我仔细搜!特别是林老板的屋子!”
兵士们如狼似虎地散开,林云升被胡军官亲自“请”回自己那间不大的厢房。
房间已被粗略翻过,略显凌乱。豆豆的目光飞快扫过靠墙那个放着旧戏服、用一道厚实蓝布帘子隔开的角落,那是她平日堆放杂物,也是屋里进人时,江华烯待的地方。
帘子此刻严严实实地垂着,但底部似乎有极其微不可察的晃动,像是后面有什么东西在极轻地颤抖。
胡军官显然也注意到了那道帘子。他眯起眼,像嗅到血腥味的猎犬,一步步走过去,手指按在腰间的枪套上,皮套发出轻微的摩擦声。
帘子的晃动愈发明显,“军爷,”林云升忽然上前一步,身体遮住了旁边一个半开的、装着旧戏服的大戏箱边:“后面都是些不值钱的旧东西,灰尘大,别污了您的眼。”
她这欲盖弥彰的姿态,反而更激起了胡军官的疑心,男人狞笑一声,猛地伸手,一把攥住了那厚重的蓝布帘子!
“喵呜!”
帘子被粗暴地扯开,带起一阵灰尘,林云升配合着倒吸一口冷气,闭上了眼,似乎不忍目睹。
但预想中的惊叫或挣扎并未出现,胡军官定睛一看,帘子后面堆着几个破旧的戏箱,而在箱子角落的阴影里,一只受惊的野猫被吓到,浑身炸毛,高高跃起,尖锐的爪子挠了胡军官一下,便闪电般窜出了门,瞬间消失在门外。
哪里有什么女学生?
胡军官愣住了,脸上闪过一丝愕然与恼羞成怒。他不死心,用佩刀在戏箱和旗幡间胡乱捅刺了几下,只激起更多尘埃,一用力,被猫挠的地方血哗啦啦流。
林云升这才“惊魂未定”地抚着胸口,声音带着后怕的颤抖:“原来是……是只野猫,我还以为是闹鬼……吓死人了。”
胡军官狐疑地又扫视了一圈这狭小的房间,确实再无别的藏人之处。他啐了一口,骂了句脏话,终于带着兵士悻悻离去。
房门被重重关上。
林云升靠着大戏箱,虚脱般滑坐在地,反手拨开戏服覆盖下的机关,随着锁扣被打开的清脆金属声,露出了下面极其狭窄的夹层。
江华烯蜷缩着,脸色惨白如纸,嘴唇被自己咬出了血痕,浑身都在不受控制地剧烈发抖。方才那帘子被扯响的瞬间,她几乎以为自己完了。
林云升伸出手,将她从这逼仄的“棺材”里拉出来,突然笑道:“怎么样?老祖宗的东西还是有用吧?”
戏班走南闯北,免不了被惦记,大戏箱的夹层正是为了让那些昂贵的头饰在路上避人耳目。
江华烯怔住,随即,嘴角慢慢漾开一个浅浅的笑。
三日后,胭脂店的小厮来给林云升送货,实则是江华烯的同志,传递接应她出城的消息。
又到了离别的时刻。
后院隐隐传来师姐们吊嗓子的声音,唱的正是《锁麟囊》:“这也是老天爷一番教训,他教我收余恨、免娇嗔、且自新、改性情、休恋逝水、苦海回身、早悟兰因……”
月色凄清,把二人的影子拉得很长,林云升听着,想起沈知棠离去时那冰冷的侧影,万念俱灰,杯中的残酒也变得苦涩:“或许……人终究不能跟命争。”
七年的陪伴,哪怕是块石头也该捂热了,可沈知棠说走就走,一点留恋都没有。
世间情爱之事,也不过如戏文所唱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 。
话音未落,江华烯却突然站起身,一字一句,清晰而坚定地接了下阕:
“我偏要,碎玉簪,焚绮罗,破金箴,饲心魔,折骨为楫,独向孽海,甘堕絮果!”
林云升浑身一震,愕然抬头,月亮从乌云中钻出,清辉洒在江华烯身上,灼灼光华,那是一种她从未在周边人身上见过的炽热与决绝。
第二日,林云升假借出城购置行头,将江华烯混在戏班的骡车里。城门口盘查森严,林云升与守城的兵士谈笑风生,又塞过去几块大洋,便被轻易放了出去。
“林老板,等着。等将来,天下太平了,人人都能安心听戏、看电影。到那时,我给你写个新本子,不唱才子佳人,就唱咱们这乱世里的……相逢。”江华烯的惜别没有眼泪,只有来日方长的承诺。
骡车辘辘远去,扬起一片尘土。林云升站在城门外,看着那身影消失在官道尽头,北地的风吹过,将几片绿叶送到她面前。
春天到了。
本文所处的时代,电影还是默片。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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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第六折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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