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日受桃花触动，心生化形之念，林清便进入了某种玄妙的状态。她的灵识不再漫无目的地游荡，而是开始以院中那棵陪伴她最久的桃树为蓝本，反复勾勒、凝聚。
起初只是模糊的光晕，隐约能辨出人形的轮廓。她尝试着“抬起”由灵气汇聚的手臂，动作却滞涩无比，仿佛在黏稠的蜜糖中移动。每一次凝实形体，都会消耗海量的心神，往往维持不到一刻钟便溃散开来，回归到纯粹的灵体状态。
失败了一次又一次。
有时，她凝出的双腿无法站立；有时，五官会扭曲模糊；最狼狈的一次，她勉强凝出形体想去够石桌上的茶水，却因掌控不稳，整个人（或者说整个灵）如烟云般穿过了石桌，引得在一旁静观的师叔祖差点笑出声来。
她没有气馁。
白日里，她仔细观察师傅行走坐卧的姿态，观察山雀如何振翅，野狐如何回首，甚至观察微风拂过草叶时那柔韧的弧度。夜晚，她便沉浸在灵识深处，一遍遍雕琢自己的形态，从发丝的垂落，到指尖的弧度，不厌其烦。
那块青石，成了她最沉默也最忠实的见证者。
她常常背靠着它练习，将那些失败的、滑稽的尝试过程都絮叨给它听。当她因反复失败而灵识疲惫时，石体内便会传来那令人安心的温润暖意，无声地滋养着她，支撑着她下一次的尝试。
“今天好像更清晰了一点。”她某次溃散后，对着青石总结，“至少手指头能分得开了。”
石面泛起浅浅的涟漪，像是鼓励的微笑。
不知经历了多少次昼夜交替，多少次聚散轮回。终于，在一个平静的午后，阳光暖得恰到好处，微风也停了。
林清摒弃所有杂念，将全部灵识沉入那演练了千万遍的构想中。灵气不再狂躁，而是如温顺的溪流，依循着某种天然的韵律，自发的汇聚、编织、凝实。
她能“感觉”到坚实的土地承托住双足，能“感觉”到阳光落在眼皮上的温热，能“感觉”到微风拂过脸颊带来的细微触感。
她缓缓地、带着一丝不敢置信的迟疑，睁开了眼睛。
低头，看到的是一双白皙纤巧的手，十指分明。身上是一袭由桃花灵气自然织就的粉白衫子，裙摆曳地。赤足踩在微凉的草地上，脚底传来青草与泥土的真实触感。
她成功了。
她怔怔地抬起手，摸了摸自己的脸颊，是温热的。又伸手，轻轻触碰了一下身旁的桃树树干，是粗糙而真实的。
不远处，石桌旁，师傅正平静地斟茶，头也未抬，只将另一只青玉盏推至对面空着的位置。
“林清，”他的声音一如既往的平稳，仿佛她只是出门玩耍了片刻归来，“茶要凉了。”
那一刻，万般情绪涌上心头，最终只化作一个无比真实的、带着新生颤栗的微笑。她迈开还有些陌生的双腿，一步步，坚定地走向那张石桌，走向她在尘世中，第一个真正属于自己的位置。
在她身后，那块青石在阳光下，泛起一层唯有得道者才能看见的、欣慰而柔和的光华。
林清发现青石的异常，是在一个暴雨倾盆的深夜。
狂风卷着豆大的雨点砸在桃树叶上，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她原本蜷在树洞里打盹，却被一道惊雷震醒。正要翻身继续睡时，忽然察觉桃树根系传来不寻常的悸动——那是青石所在的方向。
她凝神感知，发现平日里沉寂的青石内部，正涌动着某种灼热的能量。这能量与桃树的木系灵气截然不同，带着金属的锋锐与烈火的灼热，却又奇异地被束缚在石体内部，不曾外泄分毫。
“你怎么了？”她将灵识探向青石，却在触及石面的瞬间被猛地弹开。那道屏障并非刻意阻拦，更像是无意识的自我保护。
雨越下越大，青石内部的能量波动也越来越剧烈。林清注意到，石面上的纹路正在缓慢变化，像是有什么东西要从内部挣脱出来。她想起师叔祖曾经说过的话，心头一紧——莫不是封印松动了？
她尝试着将更温和的草木灵气缓缓渡入，想要安抚那股躁动的能量。起初灵气总是被排斥在外，但她没有放弃，就像平日里对着青石说话那般，耐心地一遍遍尝试。
“别怕...”她轻声低语，灵识如春风般缠绕着青石，“我在这里。”
不知过了多久，那道屏障终于出现了一丝缝隙。她的灵气得以渗入，触碰到了一团灼热而混乱的意识。
那意识如同被困在暴风眼中，充斥着杀戮与战争的碎片——金戈交击的锐响、战场上的嘶吼、鲜血浸透土壤的腥气...还有更深处的，一种近乎绝望的孤独。
林清被这庞大的负面情绪冲击得灵识震荡，却强忍着没有退缩。她将自己的意识化作最柔和的月光，轻轻拂过那些痛苦的记忆碎片。
“都过去了...”她一遍遍地传递着这个意念，像是安抚一个做噩梦的孩子。
渐渐地，那团暴烈的意识开始平静下来。它像是迷途的旅人终于找到了方向，小心翼翼地触碰着她的灵识。两种截然不同的能量在青石内部交织、融合，竟生出一种奇妙的共鸣。
当第一缕晨光穿透雨幕时，青石内部的能量终于完全平复。林清疲惫地收回灵识，却发现石面上不知何时浮现出了一道浅浅的金色纹路，那纹路蜿蜒盘旋，最终汇成了一个模糊的“谢”字。
她怔怔地看着那个字，忽然明白——这块陪伴了她数百年的青石里，真的沉眠着一个完整的意识。
从那天起，林清与青石的互动不再是她单方面的倾诉。虽然那道意识大多时候仍在沉睡，但偶尔会给予微弱的回应：在她伤心时，石面会泛起暖意；在她开心时，会有细碎的金光流转；在她遇到修炼难题时，石纹会组合成玄妙的图案，给她启发。
最让她惊讶的是，有一次她对着青石抱怨某种丹药的炼制总是失败，石面上竟缓缓浮现出一段古老的丹诀。那丹诀精妙绝伦，完全超出了她目前的认知，却恰好解决了她遇到的难题。
“你究竟是谁？”她忍不住问道。
青石沉默良久，就在她以为不会得到回应时，石面上缓缓浮现出两个字：
“故人。”
林清还要再问，那两个字的金光却渐渐淡去，青石恢复了往日的沉寂。但她能感觉到，那道意识并未消失，只是又陷入了沉睡。
她轻轻抚摸着石面，忽然想起很多年前，师傅曾望着青石叹息：“万年光阴，足够让顽石点头了。”
如今她终于明白这句话的含义。
雨后的阳光透过桃树叶的缝隙洒落，在青石表面投下斑驳的光影。林清靠着石头坐下，开始每日的修炼。这一次，她清晰地感受到一股温和的力量从石中传来，与她的灵气水乳交融，让修炼事半功倍。
当她结束修炼时，发现石面上又多了几行金色小字，竟是她刚才修炼时几个欠妥之处的修正建议。
“多谢指点。”她笑着敲了敲石头。
石纹轻轻波动，像是在回应。这一刻，林清忽然觉得，这座沉寂了万年的院落，终于不再只有她一个“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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