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色如练，倾泻在静谧的院落中。石桌上的茶烟袅袅升起，在银辉里勾勒出变幻的纱缦。林清抱着膝盖坐在石凳上，望着对面静坐的白色身影，白日里在溪边感受到的那阵莫名心悸仍在灵识深处微微荡漾。
“师傅，”她终是忍不住开口，声音在寂静的夜中显得格外清晰，“何为情劫？”
师傅执壶的手微微一顿，抬眸看她，目光沉静如水，仿佛早已洞悉她灵台方寸间的微澜。他并未直接回答，而是将一盏新沏的茶推至她面前，澄澈的茶汤里，几片嫩芽缓缓沉浮。
“你看这茶。”他声音平和，如风过松梢，“生于山野，受天地滋养，其本性清冽，可涤尘虑。若遇沸水，便是它的一场劫难。翻滚煎熬，形态尽散，看似毁灭…”
他指尖轻点盏沿，一缕清幽茶香骤然弥散开来，沁人心脾。
“…然煎熬之后，真味方显，香溢四方，方能成就一盏清茗。劫，并非全然是毁坏，亦是成就的一种方式。”
林清凝视着茶盏中舒展的叶片，若有所悟。
“情劫，亦是如此。”师傅继续道，目光悠远，仿佛穿透了层层时空，“它并非天道降下的惩罚，而是修行路上，源于本心的一场试炼。当你与外缘交感，心生执着，贪恋、嗔怨、痴迷随之而起，蒙蔽灵台，动摇道基，这便是劫。”
他顿了顿，看向林清，眼神深邃：“然则，劫由心生，亦由心灭。情劫之凶险，不在于让你爱上何人，而在于让你因这份缘起，迷失了本心。”
“本心…”林清喃喃重复，下意识地抚上心口。那里，白日因瞥见覃深与那人间女子并肩而立时泛起的一丝涩意，尚未完全散去。
“你源自混沌，本性澄明，如镜映物，物去镜空。”师傅的声音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这便是你的本心——无分别，无执着，无挂碍。你待那青石，与待山间露水、林中走兽，本无不同。皆是观照，皆是慈悲。”
林清怔住。是啊，她照料青石，为它疗伤，与它说话，和她为受伤的灵雀包扎，倾听垂丝海棠的烦恼，本质上有何区别？为何独独对青石，她会开始产生一种…期待它回应的念头？会因为它可能属于别人，而感到一丝…不适？
“可是师傅，”她眼中带着困惑，“若…若心已动，念已起，又当如何？强行压下，岂非另一种执着？”
师傅眼中掠过一丝几不可察的赞许。
“非是压下。”他缓缓摇头，“如同观潮。潮起时，你可见其汹涌澎湃，力量万钧，却不必随之逐流，亦不必筑坝强阻。只需立于岸上，观其来，观其往，知其性，明其虚。潮水终会退去，沙滩依旧平坦。动念亦然，觉察它，明了它源自何处，终将归于何处，不迎不拒，不增不减。如此，念即是念，而非主宰你的‘我’。”
他袖袍轻拂，院中忽有流萤点点升起，萦绕在桃树与青石之间，闪烁明灭。
“你看这流萤之光，于暗夜中绚烂，可能长存？你觉那青石特殊，是因它回应于你，这份特殊，可能永恒？万物缘起性空，刹那生灭。执着于短暂之光，特殊之感，便是将瞬息当作永恒，将幻影当作真实，此乃痛苦之源。”
林清望着那流萤，光芒映在她清澈的眼底。她想起青石内闪烁的星辉，想起它传来的温暖，那份让她心安又让她悄然生起依赖的独特联系…它们如此真实，却又如这流萤之光，终是外缘。
“弟子…似乎明白了些。”她轻声道，“心动非错，执着方是劫。守住本心，如镜照物，物来则应，物去不留。”
“善。”师傅微微颔首，指尖凝聚一点灵光，轻轻点向林清眉心，“此乃‘净心咒’，非为斩情丝，而为明心镜。情劫来时，可持此咒，观照本心，不为境转。”
一股清流般的凉意融入林清灵识，纷乱的思绪渐渐沉淀下来。她再次看向不远处在月光下沉默的青石，心中那丝涩意虽未完全消散，却不再如之前那般扰攘。她明白了，她无需抗拒那份因覃深而起的微妙情愫，只需看清它，如同看清水中月、镜中花，不将其错认为唯一的真实。
“多谢师傅点拨。”她恭敬行礼，眼神恢复了往日的澄澈，只是更深沉了几分。
师傅端起已然微凉的茶，饮尽最后一口。
“去吧。尘缘如梦，道心惟微。记住，真正的圆满，非是得到，而是放下；非是占有，而是成全。”
月色下，林清独自坐在院中，默诵净心咒，灵台一片清明。她知晓，前方的路或许会有波澜，但只要本心不动，便如这中天皓月，阴晴圆缺，不改其清辉。
（第三十一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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