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跑的想法成了一颗种子埋藏于沈惜瑞心底,悄悄萌芽,不知何时会长成参天大树。
但目前,沈惜瑞只是灵光一闪,有了这份念头而已。
想入了迷,连面前站着的活脱脱的裴延都没看见。
“还有何不适吗?”裴延径直朝她走来。
能说我现在被吓得膝盖都软了吗……
沈惜瑞抿了抿唇,依旧不诚实道:“我挺好的。”
裴延看了看她泛白的脸**言又止,犹豫半晌最终却什么也没说,只是让随从接过一套行头。
沈惜瑞趑趑趄趄地走着,在摸出是上好的面料后,歪头仔细一瞧,瞬间愣在原地问:“男装?莫不是拿错了。”
“云港人多口杂,治安比不得京城,你扮作男子行事更方便。”裴延面无表情道。
“昨日遇刺我身着襦裙,不照样救了你一命吗?”
沈惜瑞提着裙边,很是不愿意。
杵在一旁的凌岳是个急性子,见缝插针道:“因为近来云港不太平,这一带屡发辱妇害命之案,凶徒至今未捕,闹得民心惶惶,如今大街上都看不到几位穿裙子的姑娘了。”
顺着声音往街上一瞥,别说穿裙子的姑娘了,连姑娘都没有没几个。多得是搬运货物的脚夫,烈日当空,他们汗如雨下。
此话的确骇到她了,她艰难地吞咽了下口水:“所以我们此次前来便是为了处理这事,这凶手着实可憎。”
凌岳点头称道:“是也不是,更主要的是为了云港客船失火一事。”
裴延冷冷扫了凌岳一眼,他自知失言,险些泄露了重要军情,便闭上嘴巴缄默不言,预想到待会儿得挨几军棍了。
沈惜瑞并未在意他们的眼神交流,开始在内心衡量:想穿好看的裙子,但是有被坏人盯上的风险;穿男装吧,她又瞧不上。
话又说回来,遇到歹徒的几率不大,若真遇上了心怀不轨之人,就凭她一身武功,还指不定是谁倒霉。
裴延似看出她的纠结,收回视线道:“此番改作男装不过因需微服查访,倒不是怕招滋扰。”
沈惜瑞闻声抬头,眨巴了几下眼睛地望着他。
裴延继续说完:“你若不愿穿这套,让凌岳再去购办几套时新的裙子好了。”
不愧是皇帝,出手就是阔绰!
沈惜瑞瞬时忘了前一刻还战战兢兢的自己,眼下只顾拍马屁道:“况且公子自会顾我周全,我的确无需多虑。”
裴延未回头看她,但她望着他孑然独立的背影,却笃定他在偷偷笑。
果不其然,凌岳在眼神古怪地侧头看他后,犹豫再三,没忍住问出了声:“公子您怎地突然笑了?”
真是怪吓人的。
“……”
裴延不否认,也不回应。
此情此景引得沈惜瑞偷笑,她倒是没想到裴延这么禁不住逗。
别看平时威风凛凛的,还不是被白月光夸几句就乐忘形了?
沈惜瑞一脸得意,顿时膝盖不软了,心也不慌了,仿佛已经懂得如何拿捏他了。
晴方姐姐还是多虑了。驯帝之术,对她沈惜瑞而言有手就行。
-
酉时,云港市舶司议事房。
公厅内高大开阔,少有隔断,能容纳多人同时议事。
然而眼下,屋内只有身着官服的两人。
一个眼神虚浮,困得哈欠连天,毫不拘束地以手掩面,另一个看上去年轻几岁的则气定神闲地坐在主位上。
“等得脖子都长了。”说罢,关茂才又打了个哈欠,“杨公却处之泰然,下官好不佩服。”
被唤作“杨公”的杨倬眼神中不见波澜,不惊不恼,惟佛珠手串转动才显他是个活物。
也不是第一次不被理睬了,关茂才已能视若无睹地自言自语道:“也不知对方是个什么来头,云港失火案不就是在海上自燃吗?此案早已尘埃落定,马上就能归档上报了,他按察司又横插一脚,当真不嫌麻烦。”
絮絮叨叨后,素来沉默的杨倬总算有了些反应,却是给了他一记眼刀,沉默中透着不容辩驳的威严。
关茂才自知失言,却又觉得被年轻自己几岁的教训有失颜面,继而眼珠一转道:“下官有话不知该不该讲。”
杨倬手中的佛珠串如小蛇盘绕,他则静静地拨珠子。
“那下官就有话直说了?”
关茂才讪讪一笑,遂苦口婆心道:“即便是失言,下官也要将此事给您捋明白。”
杨倬眼神微动,似有兴味。
关茂才见终于轮到自己教他做事,瞬时中气十足道:“案子都磨得快落灰了,按察使却在这时横插一手,偏要翻出来重筛一遍,这不明摆着告诉旁人,我们市舶司要么查得潦草,要么藏了猫腻么?
“这些闲话虽不足以致命,可万一传进了圣上的耳里,人头落地都算轻的了。
“当今皇上可没那么好的脾气任我们辩解。”
说到最后一句时,关茂才不由自主地压低了声音,甚至开腔前悄然环顾了四周,语速极快,仿佛怕被天上人听清了。
他言辞恳切,杨倬脸上多了先前没有的认真,仔细盘算一番后,手串停歇在了腕上。
杨倬说出了今晚的第一句话:“所以你想怎么办?”
关茂才喝了茶水,语气激动道:“这不显而易见吗?
“听说此次特派了个新的按察司佥事,咱们大可趁他不备时……”
关茂才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
“不可。”
杨倬当即打断道。
若是能这么轻易了结,那按察司佥事根本无法着陆!
连在船上遇刺、放火尚且都不能将他一网打尽,在陆地上灭口又何谈容易?
见杨倬反应巨大,关茂才不解地问:“为何不可?”
杨倬继续拨动佛珠串,语气轻慢道:“他只能死在路上。”
“下官明白。”
关茂才差点儿以为他金盆洗手了。纵使不是第一次见他动杀心,但关茂才仍会眉心一跳,被他眼中遮不住的戾气震慑住。
杨倬扫了他一眼,“他既要翻案,便由你好好教育他一番。”
让他知晓选错差事,惹到不该惹的人的后果。
关茂才立即心领神会,心道不就是当刺头吗?
挑刺、使绊子的事,他再擅长不过了。
-
月明星稀,树枝微颤。
议事房的大门终于被打开,一行人进门,宽敞的公厅内瞬时热闹起来。
杨倬端坐着,未见其有起身之举,而关茂才虽然坏心眼子多,却还是立即起身迎接众人。
映入眼帘的是按察使刘仲明,前不久因云港失火案与市舶司大有联系。他身旁的着素色道袍的男子气质温润,是个白面书生,眉眼如画,出生便如此俊朗即中大奖。
出奇的是,杨倬竟从他面上看出了一丝阴鸷戾气,发现他一进门就不动神色地打量了厅内的二人。
仅仅两眼,似乎就看透了他们。
他的目光落在身上,分明轻得像风拂过水面,没带半分重劲。可被那眼神扫过的杨倬后颈猛然窜起一股寒意。
轻描淡写的两瞥,却让人觉得自己成了摊在明处的猎物,皮肉下的怯意全被看透,连呼吸都跟着发紧。
佛珠手串迅速拨动,杨倬努力使自己镇定下来,强忍着不适站起身,发现这书生的背后还有一姑娘与仆人。
姑娘的小脸又圆又瘦,眸光明亮,正随心所欲地打量着屋内陈设,很是稀奇,却没有一眼是分给了杨倬和关茂才二人的。
忽视才是最高级的蔑视,杨倬暗自咬紧牙关,强压下心中怒火。
他终于起身,朝刘仲明走去。
“卑职市舶司提举杨倬,见过按察使大人,不知有何示下?”
看似毕恭毕敬,可连几句嘘寒问暖的套话一句没有,加上语气严肃,反而有几分质问的嫌疑。
关茂才紧跟其上,“卑职市舶司副提举关茂才,见过按察使大人。”
刘仲明点头,刚想开口就又被他打断了,“早知大人驾临,卑职便在此恭候。然而大人该到的时辰有先前估算的不同,叫卑职心里犯嘀咕。
“可是路上有什么耽搁,卑职愿略尽绵力。”
谈话声将沈惜瑞放空的思绪拉扯回来。
她跟晴方小声嘀咕道:“副提举这人能处。”
分明是他们来迟了,他却毫无愠意,反而嘘寒问暖,愿意忙前忙后,当属心善之辈。
“如果我说想吃海蛎煎,他们会答应吗?”沈惜瑞悄声问晴方。
然而她没收到任何回应。
晴方使劲眨了眨眼,试图用眼神交流。裴延只是假扮成按察使颜佥事,其真实身份仍然是九五至尊的天子,她人微言轻,自然不敢在背后讨论官员政事。
接收到眼神后的沈惜瑞轻轻“哦”了一声,不再多说。
晴方姐姐应该是嫌我讲话声太大,导致听不清他们谈话了,那我暂且不说了。沈惜瑞为自己的机灵点了点头,也加入到偷听的队伍里。
她将才的话声音的确不大,但也不小。
刚好就让裴延和刘仲明听到了。
刘仲明轻轻侧头看裴延脸色,发现他波澜不惊,才稍松了口气,忍住激动紧张,说:“路上有事耽搁了。”
迟到了便是迟到了。
用得着费口舌解释一通,让皇上得到区区市舶司的谅解吗?
刘仲明也有点不耐烦,生怕他们犯蠢惹恼皇上,会连累到他。
便赶紧跳过这个话题,领裴延入座,顺势介绍道:“这位是京里特地派来的颜佥事,专为云港失火案而来。
“他既受上头差遣,那从今日起,市舶司上下人等,凡与本案相关的人、档、物件,一概听凭颜佥事调遣。
“颜佥事想开哪里的锁,就开哪里的锁,想拿哪里的卷宗,就拿哪里的卷宗——总之,一切听颜佥事号令,不得有半分违逆。”
刘仲明一口气说完后才没先前那般紧张了。
他语气果断不容置喙,给予了裴延这个小小“颜佥事”极大的排面。
再多说两句,估计他能把裴延直接推上他的按察使之位。
面子给足了,猜疑却也随之而来。
当听到市舶司的全部权力递交给一个佥事,杨倬第一反应并非愤怒,而是疑惑此人的来头。
杨倬记得前阵子才给刘仲明送过几个黄金馅的粽子,怎么今日就翻脸不认人了?
这位颜佥事看起来也就有几分姿色……难不成是公主养的面首,依势求官的草包子罢了?
若真这样,那他身后的姑娘又是谁?看起来也不像是奴婢。
反倒像只活泼好动的猫,被他护在身后。
杨倬应声:“大人既发了话,卑职自然遵办。”
说罢,他微微欠身,由关茂才接着说道:“有颜佥事亲至,乃此案的体面。”
他眼角的笑纹深了几分,语气却添了点叹惋似的绵软:“只不过,前几日我已查得七七八八,卷宗都理得差不多了。
“原本就想着过两日给大人递个详禀。”关茂才声音一顿,“也好,有颜佥事这样的好手来掌舵。即便是我先前的那点功夫给大人铺垫了也无妨。”
话里句句捧刘仲明和颜佥事。
也在明晃晃地埋怨——案子本已近尾声了,他这时候才来不就是抢功劳的吗!
末句“铺垫”说得轻巧,却像根细刺。
这些话,在场的除了沈惜瑞,有个耳朵不聋的都能听懂。
吓得刘仲明出了一身冷汗。
他多想一声令下叫他们闭嘴,想搬出裴延的真实身份,不想再一个人守着秘密了。
可惜不行。
刘仲明看在黄金馅粽子的面上猛地咳了几声,还清了人情。
这时,像个局外人听他们明争暗斗的裴延终于张嘴了:“你把相关卷宗送到我府上。”
“我?”
关茂才不可置信地指了指自己,不敢相信他竟然如此没礼数,亏他将才捧了他那么多句话,他竟然一句也不还!
裴延面无表情地点头,无心过问他为何吃惊。
关茂才气冲冲地撇了撇嘴,不掩怨气地冲杨倬使了使怨气。
杨倬撇开眼:“夜色已晚,卷宗贵重,便由关提举护送,万不能出任何差池。”
“是……”
关茂才眼珠一转,深谙何为差池。
刘仲明两眼一黑,觉得今晚的差池已经够多了。若非皇上今夜心情好,就这一会儿功夫都够整个市舶司死两回了。
虽然他也不知道为什么皇上会亲自调查云港失火案这场意外事故。
但他也不好奇,一点儿也不想参与其中。
险些忘记了他现下只是佥事的事,垂手微微躬身问道:“天色昏暮,颜佥事跋山涉水而来,若无事,不如早些安置歇息,养足精神。”
站在裴延身后的沈惜瑞眼睛瞬间亮起来,心道这位大人也心肠热。她饿得肚子都快叫了,迫不及待回府用膳。
裴延眼皮都没抬,尾音拖得懒懒的,似随手掸掉袖口的灰似的,漫不经心道:“还有一事。”
在场的除了沈惜瑞都打了一激灵。
刘仲明恍然大悟,原来先前隐忍不发作不是皇上今儿心情好,而是留到最后一同发卖!
关茂才心道,这位走后门的钻营辈怎地比祖宗先人还难伺候?他还没使绊子怎么就被反将一军了?
杨倬手中的佛珠串子停滞不前,略显紧张地握紧了交椅扶手,看看他还想如何挑衅。
众人各怀鬼胎,屏息凝神,在等他把话说完。
“方才闻着海蛎煎的香,还请刘大人去弄一份来。”
裴延表情极其认真,几近一字一顿。
“……”
关茂才以为自己耳鸣听岔了——他说他想吃什么?海蛎煎?
就,海蛎煎吗?
刘仲明一把老骨头都要被“大人”二字压断了,他汗津津地答应道:“稍后边让小厮去寻份好的来。”
就算是吃人肉,他也得答应,更何况只是份普通的海蛎煎。
思及此,刘仲明落在他身上的目光悄然移到他身后的姑娘上,突然想起将才正是这姑娘自言自语想吃海蛎煎了。
他们莫不是……
早有耳闻曾国公将嫡女沈霏霏送入宫闱,以寻庇佑。
所以这姑娘就是沈霏霏?
他很久之前恰逢曾国公奉旨南下督察沿海卫所军备,看到过他带在身边的女儿,当时不过垂髫之年。
小女孩的音容面貌极佳,以至于他现在都有印象。
可是记忆里的沈霏霏与如今这位姑娘看着不像……虽然都娇美艳丽,却并无相似之处。
不是说皇上不近女色,后宫仅有一位沈霏霏和被囚禁的皇嫂吗?
那这位是……
刘仲明未来得及再多看两眼,就被裴延冷眼打断道:“还有事吗,大人?”
“大人”二字咬字极重,尾音上扬。
刘仲明顿时撇开眼去,后怕道:“无事,无事。”
将才察觉到他打量的眼神后,沈惜瑞还不明所以地冲他一笑,释放善意。
结果裴延一凶,吓得他瞬间蔫了,再也不朝他们这边看了,害得她没交到这位新朋友。
多条朋友多条路,裴延又堵了她一条路。
她望着裴延的后脑啥做了个鬼脸,谁料他背后长眼睛了似的,下一秒就转过头看她。
沈惜瑞抿唇笑着。
“大庭广众之下眉来眼去,成何体统。”裴延眉毛微蹙。
“子谦,你知道什么是眉来眼去吗?”
沈惜瑞压低声音,在没人注意的地方重新喊回了他的字。
裴延眉梢一挑,静默着等待她的答案。
沈惜瑞果然自问自答,手轻轻搭上他的肩,微微垂头,对着他眨了又眨眼睛,细声细语几近哄他似的:“这样才是哦。”
呼吸漫过鼻尖,四目相抵掉瞬间,周遭的一切便远了。
沈惜瑞能看清在他瞳仁里漾开的自己,他则忍不住地在数她浓密的眼睫。
意识到自己的行为多么可笑后,裴延轻嗤一声:“幼稚。”
“你明明一脸享受。”
“没有。”
“有。”
“没有。”
“好吧,是我费力不讨好了。”沈惜瑞松开手,往后退了半步,带着几分委屈嗔他。
但心底笑得能翻天,心道果然动了情的痞子拿不动刀。
哄小孩子似的就能哄住他了。
白月光的威力也就定海神针能一较高下了。
裴延却浮想联翩,想起了他们初见那日,沈惜瑞一言不合就亲嘴……
假使现在无外人在场,她会不会就又使用强吻那套?
他鬼使神差地想到此处。
又鬼使神差地问出了声,嗓音低哑:“你没别的招数了?”
沈惜瑞反应难得快起来了,想到日记里说他有“亲亲饥渴症”。
他说这话寓意何为?
不行,杀手锏使多了就不好用了。
沈惜瑞面色微红,强装镇定道:“大庭广众之下,成何体统?”
“……”
裴延体会到了什么叫被自己呛住。
他嘴角轻挑:“又没人在看,不是吗?”
“……”轮到沈惜瑞哑口无言了。
不远处的刘仲明恨自己不能自主关闭耳朵。
所幸他已提早带杨倬与关茂才二人去另一边商议事项了,否则他必将被灭口。
真是伴君如伴虎啊!
忙于算计的杨倬与关茂才自然没注意到另一边——
少女四顾无人后亲了下身前坐着的男子的脸。
与其说是亲,倒不如称其为“啄”。
明明羞涩紧张,动作轻快还略显敷衍,却让向来冷漠无情的男子怔了神。
刘仲明:不是说伴君如伴虎吗!
沈惜瑞:安啦,有手就行(慌张地把手上的《儿童心理学》藏起来)
裴延:儿童?心理学?我吗?
沈惜瑞:你就说你吃不吃这套吧
裴延:……幼稚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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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第 22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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