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延目光偏移,黝黑的瞳子盯着她,喉间微动,似在沉思什么。
按那小册子来演,他理应再凶点。
这本该是他的拿手好戏,本色出演,演技浑然天成。
可他望着怀中的少女,面颊泛红,阳光为发髻勾了圈金边,青丝吹起像毛茸茸的橘猫。
他敛目,别开脸轻咳两声后,蹙眉说道:“那又怎样?”
“……”
当然是不怎样!沈惜瑞自知不能把他怎么样,反倒受制于他,只能将气憋进肚里。
她闷哼道:“陛下开心就好。”
她侧头看去,那艘乌篷船越发小了——已经沉了好几寸,褐色的船体有一部分隐匿进深蓝色的河中。
再不制止,极有可能翻船!仍留在船上的沈邱霖与渔夫难逃此劫!
可沈邱霖却像个报废的稻草人,跌坐着任水漫上小腿,精神溃败,如一堆枯草叶,随意丢在这儿。
沈惜瑞斟酌着如何开口。
她不自觉地抓紧了裴延的领口,眸色凝重,眉眼间全是忧虑。
裴延却先她一步,将她下巴硬掰回来,拇指重重碾过她下唇,逼她抬眼。
沈惜瑞收回思绪,眼神却依旧飘忽不定,不知他又要发哪门子疯。
“又想帮他求情?”裴延眼底翻涌的光太过骇人,像极了一只被激怒的猛兽,就差露出獠牙。
沈惜瑞想为自己辩解一二,却又被他打断道:“朕不喜谎言。”
诚然,他也憎恶靠扮演话本子来哄骗真心的自己。
可她都敢逃了,宁愿相信见了几面而已的沈邱霖,也不肯对自己放下戒备。
那他又有何不敢演场戏?
满朝厌他如垢,鄙夷他行径如诡者众——既然横竖都是鄙夷,他何妨不再撒个谎?
思及此,裴延贴在她唇边的指腹移了移,偏偏眼底浮起漫不经心的笑意。
而渔夫的哆嗦声近在邻尺,他努力爬到露出水面的最高点,死死抱住浮木不肯松手。
沈惜瑞加快语速道:“我刚才答应过他了,会尽力留他活口,这才得以逃生,陛下也瞧见了的。”
说话颠三倒四,前因后果胡乱按着,牛头马嘴,但她顾不得这些了。
“倒是信守承诺。”裴延似是不满,眸光忽灭,“却只对他。”
沈惜瑞嘴角僵住,支支吾吾道:“这……不一样,真不一样……”
“哪儿不一样?对朕更残忍?”
“……没有……我对陛下的忠心天地可鉴!”
裴延没接话,而是将她放了下来,独身一人朝沈邱霖他们望去。他亲眼看着沈邱霖浑身湿透,不复平常威武,才满意道:“凌岳,捞起来关进底舱。”
凌岳眼珠子转了转,迅速接下了旨意,率人去打捞。
在他们身后的沈惜瑞不敢乱动,只得趁裴延背对她时悄然踮脚去瞅,他似有感应,一回头,她就蔫了似的立在原地。
裴延靠近她,高大的身形将其视线遮挡完了。
沈惜瑞目光偏移,盯着他的靴尖发怵,无人能知她在想什么。
“启程回京,可好?”
裴延嘴角噙笑,耀眼日光中眼睫轻颤,似清泉面上的那层粼粼波光,方才涌现出来的杀气荡然无存,仿佛随着小小乌篷船沉底了。
他看似询问,可尾音上扬,一脸“你不是想跑吗?怎么回京了?”的表情,令沈惜瑞平白觉出一丝挑衅。
但她眼下都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了,就沈邱霖一事不可多言。
她谨慎道:“回京当然好呀,家母身前的遗憾就是没去京师玩一趟。”
裴延闻声,不觉皱了皱眉,他晓得她所指的是册子里的娘,在得知裴延身份前几日染病离世了。
他原以为那册子里全是子虚乌有的瞎编,但眼下又不确定了——万一此册子是沈惜瑞失忆前撰写的,真假各掺一半呢?
那她母亲的病逝确有其事,裴延不自觉中眉间锁得更紧了。
先前他观沈惜瑞性子有趣,笨却不蠢,还以为她出生于衣食无忧、幸福美满的人家。
没想到和他一样,都是可怜虫。
但话又说回来,若此册子真是失忆前的沈惜瑞所撰,那不就表明她在很早之前就觊觎他了?
裴延心底冷哼一声,决定等她康复后,好好问问她从前哪来的胆子。
若非真爱,绝不会在他背负天下骂名时惦记着他,还满脑子都是鱼水之欢。
而沈惜瑞自然不知自己多了项“觊觎皇帝美色”的罪名。
她被盯得心里发毛,却又不敢多问,反复盘算着自己哪儿又说错话了。
她虽然记不得娘的音容面貌,却能从日记里看出,娘虽然日子清贫,可从未亏欠过她,反倒允了她的懒性子,在别家子女干活养家时,娘独自扛起了一片天。
她料想自己与娘相依为命,感情定然深厚。不然她为何念到“家母”这个词时,心口会隐隐作痛?
这种感觉,自失忆以来鲜少有见。
然而想着想着,这股疼劲从胸口移了位置,直冲下腹,来势凶猛,似乎能从体内将她凿成两半。
她面色痛苦,裴延却轻笑道:“这颜又是哪出?别以为装病,朕就会轻易放过你,想都别想。”
沈惜瑞登时弯了腰,顾不得繁文缛节那套,抱着肚子说不出话,满额大汗。
完了,谎话连篇的代价就是如此。
该不会自己死到临头了,他还拍手称好,说演的太逼真了?
沈惜瑞从痛苦到绝望的痛苦,不过眨眼的功夫。
船继续前进,裴延眯了眯眼,方觉不对,才一边抱着她往船舱内快走,一边命人宣随行御医。
他声音沉缓:“若是我没追到你,在那小破船上又该怎么办?”
“……”似乎,也没好到哪儿去。
沈惜瑞忽觉眼皮重,越来越重,重得视线同稀薄的空气一样流逝。
她耳畔响起水流声,哨笛声,脚步声,还有裴延一遍遍喊着:“不准睡,你若睡了,我便下去找你,捉弄你、欺负你……”
沈惜瑞嘴皮发紫,翕动着仍然不出声。
她一想到裴延到阴曹地府后,在阎王爷面前耍威风,笑着阖上眼。
-
再次睁眼时,沈惜瑞耳边清净许多。
大水东流浩荡而去,层峦叠峰化作屏风小画,黛色山青被风揉碎,化作砚台里的一抹颜料。
她指尖露在锦衾之外,仿佛还沾着河面的水汽,她轻捻了下手指,却响起裴延的声音:“终于肯醒了。”
沈惜瑞诧然抬头,只见他正坐在床榻边沿,宸几上摆满了奏本。
看见她动了动指头,裴延便立刻把正在观看的奏本丢掷一旁,转而观察起她。
沈惜瑞感觉身子沉,仿佛有人在床底拽她似的,她揉了揉眼,问道:“我睡了几天?”
“倒是聪明。”裴延伸手拂去她面前的碎发,“刚好五天。”
“原来是五天,难怪头好晕……多久?五天?”
沈惜瑞伸出三根手指头,不等他开口,又说:“我得了什么病要睡五天?是疑难杂症吗——若是治不好,所剩时日无几,陛下还是莫开口了。”
裴延皱眉,轻弹了下她的额头,令她猝不及防地嗔了声,他不再逗她直言道:“你喝生水,寒毒秽气入腹,便伤了脾胃。偏偏那几日你心血耗损,阳气不续,自然就多睡了会儿。”
沈惜瑞瞠目结舌,惊诧他日理万机居然还能把她病症记得如此清楚——脑子也忒好使了!
而她却能心安理得地睡五天。
她头一次对自己感到不争……等等,五天?
她举起另一只手,将三根手指握住,一双手拼凑出了个“七”。
裴延不明所以地看着她,她面色噌地一下变红了,颤颤巍巍地将手放回被中。
“哪里不舒服?”他问。
沈惜瑞咬住下唇,往里一缩,恨自己不能凭空消失一般,避而不答。
裴延索性亲自查看,往里探手,还没碰到她额头,就被打了回去,她闷声道:“你……别靠近!”
“?”
难道落下病根了?裴延轻啧,他分明叮嘱了整个太医院,却还是出了差错。
他正准备唤御医,脑海中突然浮现出那七根纤纤玉指,如春风掠过,拨开他眼底迷雾。
有了确定的想法,裴延不再着急,而是将奏本一一摆好,再解开自己的扣子。
沈惜瑞警铃大作:“陛下……这是作甚!”
谁家好人一言不合就脱衣裳!
裴延动作未敛,勾唇道:“以身做药,为你续阳气。”
“你!”沈惜瑞捂住脸,声音闷闷的,“你不是说此药已解了吗?既然如此,无须你献身了……”
裴延手一顿,“解了吗?”
“应该……是吧……”
沈惜瑞记得程汝贤下药那日,裴延为她涂了治红疹的药膏,事后也未提过,按理说是无害了。
然而裴延这人,最不讲理。
果不其然,裴延眉梢轻挑,直直盯着她道:“解了的话,你又脸红什么?在热什么?”
听了他的话,沈惜瑞无意识摸了摸自己的脸,诡异的烫。
她磕磕绊绊地辩解道:“我没有,我那是……反正药性已无,陛下放心就对!”
“朕不愿你撒谎。”
“……”沈惜瑞哑然,眨了眨眼,认命地撇开眼,声若蚊吟,“好吧……是有一点,就一点点不适。”
殿内燃有龙涎香,青烟攀上帐幔,如蛇游走,又似修长的指尖摩挲丝绸,沈惜瑞看走了神。
“既然如此,”裴延开口,轻拍了拍腿边的空位,声音如三月间消融的雪水,“过来。”
沈惜瑞守住锦衾,装作没看见,结果就是遮盖住全身的锦衾不翼而飞,她未细看,就被带到裴延身边。
一瞬的天旋地转后,硬挺俊美的脸庞硕然出现,距自己只有三寸远,呼吸与共,沈惜瑞松开了拳头。
其实也不亏,她想着,缓缓闭上了眼。
视线消失后,五感陡然放大,帐幔轻颤时丝绸摩擦的轻响都一清二楚,他的呼吸更是挠人的爪,一股细微的战栗从她的脖颈处迅速蔓延开来。
然而,预想中的凉意迟迟未落,温热的气息反而越强了。
裴延低笑着倾身,带着几分戏谑的慵懒调子,指尖轻捏住她的下巴,“若你真随沈邱霖离开。”
尾音绵长,如毒蛇吐信,沈惜瑞脊背爬过一阵冰凉,睁眼颤了颤眼睫。
他唇瓣几乎贴着她耳廓道:“又会找谁解决?”
沈惜瑞:不该做栗子糕,应该煮丝瓜汤(沉思)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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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章 第 48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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