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里的血，黏稠、冰冷，一股股漫过口鼻，最后一次呼吸被生生掐断的剧痛，真的惊醒时，仍残留在喉头。
蒋怜羽猛地坐起，冷汗浸透中衣，心脏狂跳得几乎撞碎胸骨。黑暗中，眼前仍反复闪现着最后定格的一幕——林清衍那张曾令天地失色的脸上溅满蒋怜羽的血，眸子里没有半分温度，而他身后，那个依偎在他臂弯里的女妖，唇角弯起一丝极淡、极诡谲的弧度。
又梦到了。
自从三日前，林清衍带着那个名唤“芷萝”的女子回到宗门，这个关于怜羽日后死状凄惨的预知梦，便夜夜不休，一次比一次清晰，一次比一次冰冷。
窗外传来几声灵雀的啼鸣，天光微熹。
蒋怜羽深吸了几口气，试图压下四肢百骸里弥漫开的寒意，指尖却仍在不受控制地轻颤。那种神魂被寸寸撕裂、最终湮灭的痛楚，太过真实，太过恐怖。
“阿羽，你起身了吗？”门外传来少年清越的嗓音，“清衍和……那位芷萝姑娘，已在正厅等候，说是今日要一同去执事堂接取下山历练的任务。”
是卫澜。蒋怜羽的发小，心思逃脱，却又心细如发。
蒋怜羽闭了闭眼，勉强压下眼底的惊悸：“就来。”
正厅内，林清衍一袭白衣，身姿挺拔如苍松翠柏，正微微侧头，听着身边的女子软语。晨光落在他完美的侧脸上，镀上一层朦胧光晕，依旧是那个令整个修真界瞩目的少年剑修。可惜了，是个脑子不好使的。
芷萝就站在他身侧，一身浅碧衣裙，衬得她肤白胜雪，眉眼间天然一段怯弱风流，经不起丝毫风雨。
看见蒋怜羽进来，林清衍抬眸，语气是一贯的平淡：“怜羽，你来了。”对上芷萝的目光，语气不由得放软：“卫澜应当同你说了，此次下山历练，芷萝亦会同往。”
芷萝上前一步，声音柔得能滴出水来：“见过师姐。清衍哥哥说师姐最是温柔和善，往后还请师姐多多照拂。”她抬眼看来，目光纯然无辜，像受惊的小鹿。
可蒋怜羽分明看见，在那清澈瞳孔的最深处，有一丝极快掠过的、与她柔弱外表截然不同的幽光。
林清衍并未察觉，反而温声对蒋怜羽道：“她虽为妖身，却心地纯善，从未害过人。怜羽，我希望你莫要为难她。。”
蒋怜羽默默地翻了个大白眼。神经。虚伪。
梦中蒋怜羽死前，他也是这样，对着那个手上沾满我鲜血的女妖，温柔维护：“怜羽，她有不得已的苦衷。”
不行，我不能死。蒋怜羽如此想，至少不能像梦里死得那样凄惨，得想个法子把芷萝杀了。
下山一路，林清衍的注意力几乎全落在了芷萝身上。山路崎岖，他温言提醒她小心脚下；微风稍起，他便询问她是否觉得寒冷。
那语气温柔得能滴出水来。
蒋怜羽后槽牙都快咬碎了。
她一个修行几百年的花妖会怕这些？我呸！这妖女现在装得多柔弱，日后把我剥皮抽筋时就有多狠辣！
一想梦里那惨烈到需要打马赛克的死状，蒋怜羽胃里就一阵翻江倒海。
“阿羽，你怎么了？脸色这么难看。”旁边的憨憨发小卫澜递过来一个水囊，满脸关切：“是不是昨晚没休息好？”
蒋怜羽看了他一眼，压低声音：“我没事。”
有事的另有其人。
行至幽雾山谷，任务所指的妖兽巢穴就在深处。瘴气弥漫，光线晦暗。
突然，侧里猛地窜出一只通体赤红的毒爪豺，直扑向看似最弱的芷萝！
“小心！”林清衍反应极快，剑光如雪，瞬间便将那妖兽斩为两段。
然而，就在他出剑护住芷萝、将她严实实挡在身后的那个刹那，蒋怜羽清晰地看到，被护得周全的芷萝，借着林清衍背影的遮挡，朝蒋怜羽的方向，极轻地勾了勾唇角。
那是一个充满了恶意、讥讽和某种一切尽在掌握中的诡笑。
与蒋怜羽梦中所见，分毫不差！
诶，她爹的！
夜幕彻底笼罩下来，四人寻了处破庙稍作歇息。林清衍去外面找食物了，卫澜在附近巡查。
机会只有一次。
蒋怜羽走到坐在火边、正低头摆弄衣角的芷萝面前。
她抬起头，脸上依旧是那副柔弱无害的神情：“师姐，有事吗？”
怜羽没说话，只是猛地抬手，早已扣在指间的禁灵符箓狠狠拍在她额上！金光一闪，瞬间封死了她周身妖力。
芷萝脸上的柔弱顷刻僵住，化为惊愕，随即迅速沉淀为一种冰冷的、几乎不像她的阴沉。
远处巡查的卫澜，从怜羽走到芷萝身边就一直注意着她的动作，看到怜羽如此动作，立马飞身而来。
“阿羽？你……”他的声音带着惊疑不定。
“杀了她！”怜羽对卫澜道。
下一瞬，剑刃精准地没入芷萝心口，从后背透出。
没有血。没有预想中的妖光溃散。
她只是晃了晃，脸色苍白如纸，那双眼睛死死盯着我，里面翻涌着无数复杂难辨的情绪，却没有死气。
为什么不死？！
“再捅一剑！”怜羽朝卫澜喊道：“快！杀了她！必须杀了她！”
卫澜虽不理解怜羽为什么一定要这样做，但他对怜羽的信任压倒了一切。他猛地抽出短剑，带出一蓬细微的光点，再次狠狠刺入！
成功了？
可下一秒，异变陡生！
按怜羽所想，受了两剑的芷萝应当立刻毙命。可眼前的人眼底一片妖异的血红，她胸口处的伤口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开始愈合！她看着二人，嘴角勾起一抹诡异冰冷的笑。
“蒋怜羽，这么多年过去了，你还是一样的蠢！”她的声音不再柔婉，带着森然寒意。
怜羽头皮瞬间炸开：“怎么还没死？！卫澜！再补一剑！快！”
卫澜也被这变故吓呆了，闻言几乎是下意识地反手又一剑刺出！
然而这一次，长剑却在距离白纤纤三寸之地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猛地荡开！
“嗡——”
一道黑影如鬼魅般悄然出现，挡在了芷萝身前，宽大的黑袍无风自动，仅仅一拂袖，卫澜就连人带剑被狠狠摔了出去，重重砸在墙壁上，闷哼一声。
那黑袍人周身气息深沉如海，根本看不清面容。他揽住芷萝的腰，身形一闪，便已到了破庙门口。
“蒋怜羽，我在万妖窟等着你。”黑影说完这句话，便彻底消失在浓重的夜色里。
怜羽赶紧扶起卫澜，“你怎么样啊？有没有事啊？”那黑袍人下手可不轻啊。
“无碍。只是，让他们跑了。”卫澜愤愤不平，“若没有那人捣乱，芷萝早死了。”
怜羽拉着卫澜左看右看上看下看，确认他真的没事了，才放心下来，“没关系，跑了就跑了。你没事就好。”
怜羽与卫澜一道出了那破庙，继续寻找那大妖的痕迹。
“阿羽，你说那个黑袍人到底是谁啊？还有还有，那个芷萝说什么这么多年，阿羽，你们之前认识吗？”
“停！你再吵吵，我揍你信不信？”怜羽边说边举起拳头跃跃欲试。“好好好，我不说了不说了。”卫澜见此立马闭嘴了。
自打那破庙一出来，一路上卫澜都在怜羽耳边叽叽喳喳的，问东问西的。怜羽心想我哪知道啊？我还好奇着呢。
……
暮色四合，荒废的古道被最后一抹残阳染上几分凄艳的血色。两旁的古木枝桠虬结，在越来越暗的天光下投下幢幢鬼影，风穿过其间，发出呜呜咽咽的怪响。
“这地方……阴气好重。”卫澜搓了搓胳膊，小声嘀咕，下意识地往怜羽这边靠了靠。
林清衍手持长剑，走在最前，神色警惕：“都小心些，根据任务卷轴所述，此地常有精怪吸食过路旅人精气。”
林清衍是在怜羽与卫澜走出破庙大半个时辰后追上来的。关于芷萝的事，卫澜随便扯了个谎，林清衍“哦”了一声后就没啥反应了，也不知信了还是没信。
周围阴森森的，怜羽紧张地咽了口唾沫，一手捏着张皱巴巴的驱邪符，眼观六路耳听八方。
“嗷呜——！”
数声凄厉的尖啸陡然从四周阴影中爆发！七八道灰黑色的影子如离弦之箭般扑出，直取队伍中央！那是一种形如豺狼、却生着扭曲人面的精怪，涎水从獠牙上滴落，散发出腐臭的气息。
“小心！”林清衍反应极快，剑光一扫，逼退最先冲来的两只。
卫澜挥着宽刃刀挡在怜羽身前，刀风虎虎，瞬间劈散一道黑影，但更多的精怪悍不畏死地扑上。
一时间，剑光、刀影、怪物的嘶吼与腥风搅作一团。
怜羽手忙脚乱地扔出几张驱邪符，符纸在空中燃起微弱火光，却只让那些精怪稍稍迟疑一瞬，效果甚微。眼看一只人面豺绕过卫澜的防御，利爪直掏怜羽的心口，我吓得闭眼尖叫：“救命！”
怜羽心道，难道我今日要命丧于此地了？
预想中的疼痛并未到来。
只听“咻”的一声轻响，似乎有什么东西破空而来。
紧接着，是“噗”的一声闷响，以及精怪一声短促凄厉的哀嚎。
怜羽颤抖着睁开眼，只见那只扑向她的精怪额心正中央，嵌着一枚……油光水滑、粒粒分明的糖炒栗子？！
那精怪保持着前扑的姿势僵在原地，随即轰然倒地，化作一缕黑烟消散。
所有人都是一愣，连那些围攻的精怪也出现了瞬间的停滞。
“啧，这什么品种的丑东西，也敢出来吓唬人？”
一个懒洋洋、带着点嫌弃语调的声音从旁边一棵大树的粗壮枝干上传来。
三人齐刷刷抬头。
只见一个少年不知何时坐在了那里。
是云琢。万玲宝珑阁的少主。
云琢一条腿曲起，手随意地搭在膝盖上，另一条长腿悠闲地晃荡着。他另一只手里还捧着个小小的油纸包，里面似乎还剩几颗栗子。
随后他漫不经心地又拈起一颗栗子，看都没看，屈指一弹。
“咻——噗！”
又一只精怪应声而倒，同样化为黑烟。
精怪们似乎被这诡异的攻击和强大的威慑吓住了，龇牙低吼着，却不敢再上前。
云琢这才慢条斯理地拍了拍手，掸掉根本不存在的灰尘，视线轻飘飘地落在我身上，嘴角勾起那抹熟悉的、让人牙痒痒的戏谑弧度。
“哟，这不是蒋师妹吗？几天不见，”他顿了顿，目光在怜羽手里那张快要捏成咸菜的驱邪符上一扫，笑意加深，“怎么还是这么……手忙脚乱啊？”
“你！”怜羽瞪了他一眼。
林清衍收剑回护，眉头微蹙：“云少主？”
云琢仿佛才看到他一样，敷衍地点了下头：“嗯，路过。你们继续。”说完，他又补充了一句，像是自言自语，但声音刚好能让所有人听见：“就是这英雄救美的场面搞得有点……啧，成本真高，浪费我半包栗子。”
卫澜呆呆地看着地上那枚还在冒热气的栗子核，喃喃道：“用、用栗子砸死的？”
怜羽：“装货。”
云琢跳下树，朝怜羽走来。他挑了挑眉，俊美得人神共愤的脸上露出一个极度欠扁的表情。
随后他盯着怜羽的眼睛，用一种探讨学术问题般的认真语气，真诚发问：“听闻近日，仙味斋新出了一种点心，蒋师妹人美心善，想必这次不会和我抢吧。”
怜羽“微笑”回怼：“少主才是名扬天下，英明神武，想必不会和我一个小姑娘计较一份点心吧。”
怜羽说完不管他反应如何，拉着卫澜就走了。
林清衍无奈，向云琢道了歉，“怜羽一直如此，望少主不要与她计较。”说罢便也走了。
云琢看着远处的身影，不由得轻笑。
随即也转身走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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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奇怪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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