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日西照,路上的人们像是晒殃掉的禾苗,不是双目微合,就是目光呆滞。
长时间缺水的土路被压得坚硬板实,坤芃的脚步踏在上面,发出轻微的声响。
太安静了,除却枯树枝头黑鸦偶尔挥动翅膀的声音,只有她的脚步声。
扎堆的人群不约而同地睁眼,默不作声地打量着坤芃。
像是无意闯进平民窟的学生崽,坤芃内心警铃大作,极力忽视不甚友好的目光,暂时打消询问消息的念头。大路的末端陆续有人自群山谷地中冒出,她放轻脚步快步过去。
好在路上的人只是目光不善,并没有任何动作。
人群的末尾,一位老人盘腿而坐,着灰色外袍,周身气息平和,面庞干净,比起他人算不上瘦削。
一位青年背着背篓从山谷里出来,将背篓一放,擦着汗水眺望城门,接着朝城门的方向叩拜,嘴里喃喃自语,听不清在说什么。
意识到干净健康的面貌在这条路上十分异类,坤芃从地上扣了一点泥土,搓一搓,借着擦汗的动作抹在脸上,超不经意地坐到老人身旁。
她打好腹稿,这些人集聚在此,似是从各地逃难而来,因此不能问为何而来。他们聚集此处,应该是为了进城。
琢磨一番,坤芃开口:“老人家,城门多久开?”
她声音不算大,能使周边的人听清。
闻言,灰袍老人尚未言语,不远处一位青年却在瞬间投来犀利的目光。
老人双眼未睁,极小声地轻笑道:“你是邦人吧?”
帮人,什么帮人?坤芃自是不能承认,但也不能随意否认,她顺着话道:“怎么说。”
只听一声极轻的嗤声:“如此不懂规矩,”青年自上而下地打量坤芃一番,“除了‘锦衣玉食’的邦人,难不成是野人?”
“年轻的邦人,给你一句奉告。”老人声音徐徐,“——不要……”
来不及思考什么帮人野人,婴儿的啼哭毫无征兆地在人群中炸响,打断老人的话。
坤芃顺着声音望去,队伍前约百米外,一位妇人抱着襁褓里的婴孩。
婴孩啼哭不止,妇人本就没有血色的脸上更加苍白,离她近的几人面色大变,以她为中心极快地远离。
城墙之上飞出一个白点,离得近了坤芃方才看清,那是一位身着白袍之人。
白袍人精准锁定婴儿所在的位置,只一个眨眼的功夫来到妇人与婴孩的上空。
在白袍人出现的瞬间,路上的人都不再动作,坤芃感觉他们甚至都屏住了呼吸。
白袍人向下瞥的目光冷冽,一道剑光落下,啼哭声戛然而止。
血溅落在妇人愣怔的脸上,上方传来一句不大不小的声音,所有人都能听见。
——“大祀在即,喧哗者,立斩。”
留下这句威慑的警告,白袍人飞回城墙内,妇人回过神来,惊惧的脸上挂满泪水。
却没有声音。
浓稠的血滴溅到离妇人最近的男人脸上,他不可置信地瞪大双眼,手抚到血滴溅落的地方,如获至宝般伸出舌头舔噬。
不少人吞咽口水,看向妇人手中的婴孩,如同恶狼看到了羔羊。
只是似乎忌惮着什么,或许是忌惮着再度惊扰白袍人,那些人只眼馋地看着,并没有做出任何举动。
他们还没有饿到头脑发昏,已经受了刺激的妇人要是存了鱼死网破的心,只需一声尖叫,就会再次引来白袍人。
青年盯着婴孩的目光灼烁,老人嘴唇翕动,说完了未完的话:“——不要喧哗。”
声音极轻,只有离他最近的坤芃能够听清。
望着妇人与死去的婴孩,坤芃汗毛直立、目光微冷。
作为和平年代接受九年义务教育的普通百姓,从没直面死亡,更遑论如此血腥残酷的场面。
红霞漫天,黄土飞扬,她意识到:现实世界里游戏角色死亡可以回档,那她呢?
那句“游戏无法暂停与重开”的提示,细想之下,倒吸一口凉气。
身在游戏中和玩游戏到底是不一样的,她切切实实感受到了炎热,身体会出汗,甚至感受到一点口渴。
坤芃不得不开始思考以后的事,她该去往何处,又该如何生存。
这些人到底为何会汇聚于此,飞在天上的白袍人到底是什么人?
什么是帮人?什么是野人?什么是大祀?
稍加思索,她决定跟着人群,等。
直觉告诉她,等城门开,或许一切问题迎刃而解。
这是游戏,任务如何完成或许是自由意志的表达,但是只要是跟着任务走,一定会有线索。
太阳落下,星辰升起,坤芃一夜未眠。
初次在陌生的荒野过夜,她无法入睡。
银河溢彩,群星绚烂,这样的星空在她原本的世界里根本不会出现。
也不知道自己在原本的世界怎么样了,是猝死在宿舍了吗?室友会吓死吧。
导师会不会从此良心发现?
如果真是这样,妈妈会很伤心。
坤芃的父亲很早就去世了,她自小由妈妈抚养长大。想到妈妈,她鼻头微酸。
胡思乱想间,一阵尖细的笑声自枯树林中传来,声音越来越大,不少人醒来,朝着声音的方向看去。
一棵绿的发黑、泛着荧光的绿树在枯树林中格外突出。
借着星光,坤芃看到树下正上演着“老虎捕猎”的大戏。
白天那里还是一片整齐的枯树,怎么会凭空出现一棵绿树?
背篓青年被吵醒,只回头看了一眼,道:“又妖化了?”
语气不见离奇,好似妖化是一件正常得不得了的事。
坤芃以为自己树妖的身份多么稀奇,原来在这个世界上竟是批发的吗?
老者点头,泰然自若道:“是伥鬼。”
“伥鬼?”
坤芃疑惑,果然在老虎的背后发现了一团黑影,因奸笑而抖动不止,驾坐在虎身之上,操纵着老虎追赶一位身着红外襟、绿内裳的女童。
只见老虎一掌下去,女童衣裳碎成段,血肉可见。她狼狈地翻滚,堪堪逃过一掌。
坤芃心都提了起来,老者道:“天无雨泽,生灵求生,或成妖成鬼;妖鬼亦无食,杀人求食罢了。”
难怪,绿树如云,其冠幅之下,像是笼罩了一层看不见的边界。女童困在其中,任由老虎和伥鬼宰割。
这棵树已经不是一棵普通的树了,而是一棵妖树。
妖树、老虎与伥鬼合谋,预图女童之命。
青年摇摇头,见怪不怪地半躺回去。
“有命杀人,没命吃人,巡逻仙来了。”
一道白色的残影飞过,绿树降下金光闪电,尖笑声截然而止。
伥鬼的鬼影瞬间消散,老虎维持着扑倒的动作,在半空中直挺挺落下。女童惊惧的瞳孔溃散,向后倒去。
没有了虎身的遮挡,女童头顶顶着一个小三角符号,其上立着的“雉女”二字,措不及防闯入坤芃的眼睛。
……
坤芃瞪大双眼,嘴巴大张,想起白袍人还未离开,硬生生又合上嘴巴。
“大祀在即,喧哗者,斩立决!”
白袍人的警告比白日更甚,坤芃脑瓜子嗡嗡。
好消息:她找到了目标npc。
坏消息:目标npc被打死了。
就在她目瞪口呆之际,一阵浑厚沉重的钟声响起,刹那间城池灯火通明,一列白袍人自城池飞出,方才的白袍人归列,飘在黄泥土路的正上方。
听到钟声,路上的人们全部醒来,一双双昏黄的眼睛亮起灼热的目光,跪坐着,双手合十,向着城池朝拜。
灰袍老者扬起头颅,目光如炬,脸上混合着敬畏与渴求,朝着城池重重磕头。
背篓青年一扫面上的痞气,眼眸里满是虔诚与敬意。
钟声止,远方传来肃穆的乐声,路上成百上千的人,化身成百上千的信徒,他们跪坐在地,面朝城池,双手合十。
灯火愈盛,映照信徒们脸上的敬仰、信念、惧意,以及微妙的期待。
宫铃敲响,他们的额头叩在地上。
即便目标npc身死的冲击力过大,即便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坤芃跪坐下来,照着大家的样子,面对城池俯首合十。
毕竟白袍人就在上方行注目礼。
就在额头触碰到土地的瞬间,微风轻拂,她竟感受到乐钟低沉的振鸣。
火光照亮殿堂,高台之上篆刻着神秘古老的符文,符文中心放置着一座三尺高的火鼎,以大鼎为中心,压五角盘坐着五位被捆缚的人,巡逻仙执剑而立。
一位头戴冕旒,身着玄色衮衣、绛色下裳的男子出殿台涉梯而上,百官或执符、执册、执乐器,分列两侧。
束发额绢,身着青色布衣之人候高台之上,携龟甲奉上:“请王刻贞辞。”
接过仆侍递上的刀具,男子刻字于甲背,朗声祈道:“岐第三代子孙祀神灵,呼风雨,以慰苍生。”
似巫师扮相的人忽而起舞,羽衣飞旋,珠铃叮当,他们口中吟唱:“岐王慰苍生,恳请神祗,降下雨泽……”
这是大祀的场景。
坤芃像是开了上帝视角,祭祀中的声音、画面纤毫毕现。
舞止辞停,岐王高声宣:“祭神,启贞。”
乐音骤停,火星噼啪,巡逻仙执剑的手微动,坤芃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剑影如残,冰凉的剑刃上,映照着一双死不瞑目的眼睛。
鲜血注入鼎下凹刻的纹路,一层一层,渗入鼎心所在的祭台。
青色布衣人随即贞道:“岐王卜曰:以人牲五,祀神祗,祈雨泽,天可雨乎?”
他手持龟甲靠近火鼎,火焰炙烤之下,裂纹如蚊虫般爬上龟甲。
众人屏息以翘,贞卜的青色布衣人垂头观甲。
同一时间,询辞影影绰绰般自远而近、自轻而重地传来,游戏面板文字浮现。
“聆听祷告,是否降下雨泽?”
“是;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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