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十三 回
南北气流天目相汇
东西文化青云交锋
淅淅沥沥的雨一连下了好几天了。这缠缠绵绵的雨就像细小的珍珠串成的幕帘,笼罩着整个江南。偶尔,雨点下得累了，会歇个半天，太阳就趁机出来露个脸，把这无处不在的水分子重又收回天上去。于是丰沛的水雾就在河面上，半山腰上，山顶上，弥漫、蒸腾、飘散，蔚为壮观。这些调皮的水雾把这天目山水装扮得如同一幅江南烟雨图。这湿漉漉的梅雨季，造就了云蒸霞蔚的真江南。“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可美好和缺憾总是相伴而行的。雨下得久了，潮湿相伴而来，一楼地面上、墙上都开始渗水；家里很多东西都长霉，连竹子做的旧衣架，都晒过多少个年头的太阳了，在这梅雨季竟然还长霉；换下来的衣物，洗好后都无处可挂了。屋里湿漉漉的，外面又去不了，时间久了，人的心里也像长了霉一样难受。
夏明月和陈静娴站在二楼窗户边，看着窗外的雨。夏明月伸出手接了几滴雨，说:“在国外时，时刻想着回家，可这一回来，就是这讨人厌的梅雨季。本来想叫三哥带我们出去爬爬山，可这天天下雨，什么也干不了。你呆得无聊死了吧？”
“还好！有你做伴，怎么会无聊？我看你三哥每日研究英文原版的机械工程书，哪有时间陪我们玩啊！我们还是别打扰他了，正事要紧。听说你们家马上要在杭州办纺织厂了？”陈静娴问。
“嗯，我三哥想去杭州找现成的厂房。等选好了厂址，我二哥就把织布机运回来，厂子就可以办起来了。”夏明月说。
“那到时候，你也一起去杭州吗？你要去的话，我们就可以经常在一起了。”陈静娴说。
“我是想去啊，只是不知道我爹妈同不同意。上次出国读书，我爹妈就不同意。我抗争了很久，我二哥、三哥又帮我说项，我爹才同意的。”夏明月望着窗外的雨，惆怅地说。
“和我们差不多年纪的女孩早就结婚生子了，我们能出国读书，已经很幸运了，你尽力争取吧！”陈静娴说。
“嗯，我会的。我可不想随随便便嫁人，我想要掌控自己的人生。”夏明月说。
下了二十多天的雨，天总算放晴了。这令人厌的梅雨天一结束，气温就像火箭一样飙升，立马就进入夏天，火热的太阳开始炙烤大地。
盛墨芳正忙着把家里的东西搬到院子里晾晒，去去霉，黄菊花拎了一竹篮李子、桃子，走过来对她说:“阿芳，你把这篮自家山上采的水果拿去给你杨姨和明衍他们尝尝鲜吧！”
“啊？让我去？我……我不太想去！怪难为情的！”盛墨芳说。
“你爹都出门去叫漆匠来给你的嫁妆上油漆了，再过几个月就要成亲了，有什么好难为情的？明衍回来都很多天了，你俩都还没见过面。上次他来，你刚好不在家；这次你亲自拿去，两人见见面聊聊天，也好熟悉熟悉。”黄菊花一边推盛墨芳出门一边说。
盛墨芳拎着一篮水果，慢腾腾地向夏村走去。太阳晒得她额头上都出汗了，母亲急着推她出门，也没给她拿把伞。她走进核桃林里，靠在树干上。望着核桃树巨大的树冠，盛墨芳心里想，为什么女孩长大了就要嫁到别人家去？就不能是男孩嫁到女孩家里来吗？这大树多好啊，在一个地方扎根发芽，不用被挪来挪去，到别人家里和陌生人住在一个屋子里，日子能过得和以前一样舒心吗？唉，都快成婚了，我现在再想这些又有什么用！母亲说，千百年来，男婚女嫁，所有人都是这么过来的。唉！走一步看一步吧!想到这，盛墨芳拎着篮子，顺着核桃林里的小路往下走去。
夏明月知道，陈静娴之所以跟她到乡下来玩，一则两人多年同学，确实好得形影不离；二则陈静娴对三哥那点小心思也是瞒不过她的。夏明月三天两头拉着静娴去找三哥借书还书，发现静娴看三哥时流露出的情感越发明显，三哥却像根木头，只管研究他那些关于机械方面的英语书。前两天，正当她想提醒一下三哥时，却听见小叔、小婶来和母亲商量三哥的婚事，说到时候要把两家的屋子整个一楼都腾出来。她这才知道三哥居然十月份就要成婚了，她大吃一惊！她既不想好友心事落空，又觉得一个村姑怎么也配不上她三哥。可这都快成亲了，居然也不见三哥有什么反应，还整日忙着看书。三哥快成婚的事该怎么透给静娴呢？这两天夏明月一直在琢磨这件事。正当她站在自家二楼窗户边胡思乱想时，却听到她小婶在隔壁高兴地说：“阿芳，你来了！”
夏明月连忙朝她小叔家院子看去，只见小叔家院门口站着一个和自己年纪差不多大的姑娘，她梳着一根长辫子，上身穿着一件老土的蓝花布斜襟衫，下身穿了条深蓝色的裤子，脚穿一双黑布鞋，手里拎着一个竹篮子。那样子，简直土死了！
“阿姨好!我妈让我送些自家山上采的桃子、李子来给你们尝尝！”盛墨芳笑着说。
“这么热的天，还特意给我们送水果来，快进屋凉快凉快，喝口水。”杨氏连忙接过墨芳手里的竹篮，拉着她进屋。
夏明月见她小婶那个热情样儿，又想起三哥的未婚妻好像就是上面村子，叫盛什么芳的。她想了想，走到闺房夺了静娴手中的书说道:“静娴，我妈说我小婶给我三哥找了个村姑当未婚妻。刚刚我看到好像是她来了，我们去看看吧！这种连自己名字恐怕都不认得的村姑，我三哥也会要？我们去会会吧！”
“这不太好吧？”陈静娴心里一惊，面上却仍笑盈盈地说。
“去嘛！我们从后门偷偷进去，看看我三哥什么反应。”夏明月说着，拉着陈静娴从二楼下来，走到厨房边打开小门，从两家房子间的弄堂里径直走到夏明衍家后院，又从后院走到夏明衍位于大屋东边的书房。
夏明衍正在研究他的那些机械方面的知识，因为这些书都是英文原版的，有很多机械方面的专业术语，他看得还是有些吃力。
“三哥，我听我妈说，小叔给你定亲了，是真的吗？”夏明月一进去就盯着夏明衍直接问道。
陈静娴跟在夏明月后边，走进去后就去书架上找书，听夏明月一进来就直截了当地问，她就随意拿了一本书胡乱翻着，实则是在留意夏明衍的回答。
夏明衍正在用《英汉字典》查阅书本上的机械专业术语，随口应了声:“嗯!”
“那定亲前你们两人见过面吗？”夏明月又问。
“啊？你说什么？”夏明衍一边把字典上的翻译抄到书上一边说。
“三哥，你有没有在听我讲话？我问你，定亲前你和她见过面吗？”夏明月继续发问。
“哦，没见过！”夏明衍回答道。
“什么？见都没见过，就定亲了？这都什么年代了，现在都提倡自由恋爱。小叔这样胡乱塞给你一个妻子，你都不知道反抗？要是我就坚决反对！何况她一个连自己名字都不会写的村姑，怎么配得上留洋回来的你啊？你看看，你一个翻英文书的，跟她那种大字不识几个的村姑有共同语言吗？她长这么大，恐怕连青云乡以外的地方都没有去过哦。你要是真的跟她结婚了，你每天跟她聊什么呢？你想过吗？那不是跟鸡同鸭讲差不多，那你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傲慢与偏见》里有一句名言:什么都可以没有感情，唯独婚姻不可以。这种父母包办的婚姻，简直就是封建社会流传下来的毒瘤，应该坚决铲除……”夏明月激动地发表她的长篇大论。
杨氏陪着盛墨芳坐了一下，看她拘谨地喝了一口茶就放下茶杯，就想让小两口熟悉熟悉。杨氏从盛墨芳拎来的竹篮里拿了点桃子李子洗洗干净，装了一小盘，说道:“阿衍在书房里看书，我们给他送点去。”说完，她就拉起盛墨芳往后院走去。
盛墨芳虽然平日里于长辈面前显得落落大方，于孩童之间也是个可亲的姐姐，可跟青年男子还未相处过。杨氏拉着她去，她其实有些害羞，不太想去。可杨氏也跟黄菊花一个想法，想让他们在婚前先熟悉熟悉，于是就硬拉着她往夏明衍的书房走去。
“杨嫂子，你在家吗？”杨氏和盛墨芳才走到后院的那颗枣树下，前院就传来叫喊声。
“阿芳，你自己进去吧！就东边这间，门开着的，你帮阿姨端进去，我去去就来。”杨氏说完，把那盘水果塞到盛墨芳手里就走了。
“啊？”盛墨芳端着盘子进退两难，想了想，觉得还是端进去随便说两句再回去吧。她刚走到书房边就听到了夏明月的长篇大论。她想自己一个别人口中大字不识几个的村姑，这样贸然进去恐怕不大好吧！她站了一会儿转头就走了，到了前院见杨氏还在和人说话，她就撒了个小谎说:“阿姨，明衍哥不在书房，我家中还有事就先回去了，您忙吧！”
杨氏和来人确实有要事相商，又听到夏明衍不在书房，就随她了，只说了句“下次再来”。
盛墨芳应了声，连竹篮子也没拿，就逃也似的回去了。
书房里，夏明衍刚好翻译完一段，看夏明月越说越起劲，就笑着说:“阿月，你这么激动干吗？大伯又没把你许配给你不认识的人！”
“我这是反封建，中国之所以这么落后，就是被这传统文化、儒家思想荼毒的，一个人的思想被限制住了，他的创造力也就被限制住了，所以我们才会落后西方这么多。我们要把这些统统丢掉，我们要学习西方，要解放思想！”夏明月激动地说。
“西方文化是比我们开放，我们国家在科技上也确实落后西方一大截，可我们两千多年传下来的传统文化可不全是糟粕，还是有很多值得我们继续发扬下去的。孔子的‘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范仲淹的‘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你能说它是封建思糟粕？张载的‘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立绝学，为万世开太平’，当年第一次读到这段话时，我心潮澎湃，感到十分震撼，心中久久不能平静，一直心向往之。这难道也是糟粕？你不能在国外呆了两年，就什么都是国外好。西方文化要是真的不得了好，那西方国家怎么会在全世界到处殖民掠夺？给全世界人民带去伤痛！其实文化没有高低之分，都有好与不好的一面。君子不器，不管哪种文化，我们都应取其精华，去其糟粕。”夏明衍说。
“那你那包办婚姻总是糟粕吧？”夏明月笑着看着她三哥。
“我们的父母都是包办婚姻，那照你这么说，我们岂不都是糟粕的产物？对于婚姻和感情之事，我不太懂，也从没有认真考虑过。不过我刚回来，听我妈说起时，确实是有些抵触的。可我后来想两个人要长久在一起，最终还是看品性吧！而父母‘看’人应该比我们会‘看’吧!我前几天见过她，也觉得她是个好姑娘。我想或许我们也可以像我爹妈当初一样，两个人婚后慢慢相处，久而久之，自然就会有感情的。这样想之后，我也就接受了。反正自由恋爱也是从不认识开始的，而两个人在一起更多的还是相互包容，求同存异吧！毕竟人与人都是不一样的，更重要的是，我今后要一直忙于事业，也没太多时间和人谈情说爱，就这样也挺好的！”夏明衍说完，又开始看他的书。
夏明月万万没想到夏明衍是这么认为的，一时哑口无言。
陈静娴在旁边翻了半天书，听到了他们两人这一通东西方不同文化思想的交锋。她虽然对夏明衍有好感，但她也有她的矜持，既然襄王有梦，神女无心，那她也就收起了心思。她笑着对夏明月说:“你三哥都想通了，你还这么费神干吗？我们走吧，别打扰他看书！”
陈静娴拉着夏明月走了。
杨氏忙完，看见那盘水果还放在堂前桌上，就拿了去书房。到了书房，见夏明衍还在埋头看书，就随口问道:“你刚才到哪儿去了？”
“我没到哪儿去啊！”夏明衍眼睛还是盯着书，随口回了他母亲一句。
“那阿芳怎么说你不在？噢，可能是小姑娘害羞，我不陪她，她一个人不好意思进来！”杨氏自言自语道。
夏明衍忙着看书，也没注意他母亲说了些什么。
下回预告：
第 十四 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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