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凛冬山头秃鹫盘旋,两圈之后迎风飞往西边天。
施意绵立在远处手脚麻木,魂魄抽离般眼神涣散。
满屋的狼藉**直白地打碎他残存的希望,桌子的纸条更使如坠冰窟。
“亲戚或余悲,他人亦以歌,死去何所道,托体同山阿。”
拖尸人留下的,他目睹过黑色披蓬的两个人抬着木架,白色布包裹里是的尸躯蜷缩成婴儿状。行走于路上,不言不语送去往最后归宿——椿龄山。
进行一场仪式名为施鸟葬。
刹时间,眼前一黑,差点一头撞着桌子,万木青及时接住他倒下的半个身子,他看见了纸条的内容,心中竟也是了然。
施意绵没有一下子发疯崩溃,只细微地发颤,他感觉浑身又燥又冷,已经分不清今时何日,甚至下一刻看到梅三归撑油纸伞于风雪夜缓缓走来,迷离地喃喃:“娘?”伸出手望触摸她冰凉的手,一股淡淡青梅香飘来,梅三归露出一抹笑意,化作漫天的红艳梅花四处散去,不见影踪。
如大梦初醒,他看眼万木青,意识到现实的真切,撕心裂肺:“娘!娘!”挣扎脱离万木青的手,朝东倒西歪的木凳和碎片望一圈后,恍然夹杂急切:“我要椿龄山,对,要去那!”
万木青紧拽住他的手臂,“我陪你一起。”
降落那刻,葬师已完成仪式准备下山,瞧见二人,朝后望一眼,经他们身边语气平淡:“莫哭,逝者已得解脱。”
说罢,黑色斗篷边被风吹来扬起,脖间的一串绿色佛珠泛着晶莹湿润的白,他微微低头念了句:“阿弥陀佛。”扬长而去,每一步坚定有力。
施意绵顿在原地,悲冲击太快,以至于他恍惚迷惘着,忘记哭泣,忘记跪下磕头,就这么在白茫茫里静站。
四根石柱庄严而立,呼啸而来的风过时,发出类似悲悯的呜咽,亡魂对此生尘世最后的诀别,恨的宣泄,情的难舍……压在他们身与心千斤重的执念,终散为云烟,不足轻重。
万木青眸色暗沉,他应是回忆起了什么,垂下眼纤长浓黑的睫毛颤动,陈年旧伤隐隐作祟,漫上他的心肺喘不过气,但按在施意绵肩膀的手力度不失半分。
选择进行施鸟葬的人大多是提前与背尸人打了招呼,皆是些病重之人就算到约定某日收尸,就算到那一日味归去西天,也都遭不住折磨,会选择解脱。
还有是活得太苦太累的人,给自己余留最后的时光尽情享受,然后坦然结束一切。
施意绵呆愣地注视葬台,渺小的石粒投入潭水,一丝褶皱涟漪未浮现,缄默地下沉于角落里,只待沉积,再化成自然的部分,长久地死寂与平静。
真好似迷梦中,只是再不醒。
他扭脸,突然唤万木青:“师兄。”
万木青“嗯”声,静等下文。
“我们回去吧,让您跟我折腾一宿。”
说话时,白气从嘴里逃逸,随后倏地撕碎成碎片,打着轻飘飘的旋升向半空。
万木青清楚多说无益,任何安慰对于此时的施意绵来说都是虚无缥缈。
最后,施意绵终于想起来,双膝跪倒冰冷之上,三叩首。
一叩恩
二叩愿
三叩诺
一下比一下用力,温热的血顺眉骨滑落,苍白雪上洇出猩红的血渍,一簇刺目的红梅骤然开放,到最后一磕,极寒与滚烫相撞时的痛楚,没有一丁点感受,只够听见细微声响,像遥远的更漏。
“意绵,如若一天满身满心皆是伤痛,丧失活下去的**,哪怕心中闪过一个不舍的苗头,也牢牢抓住它,要告诉自己活着,才是对不公丑恶的报复,活出个样,是最好的报复。”
“娘不求你功成名就,只愿你坚守本心,为人刚正。”
“尽己之力为人做事,多余的莫强求。”
……
记忆里的声音远走归于虚无,四处万籁俱寂。
施意绵阖眼时,雪无声无情地扑落在脸上,到奇怪一丝凉意未出现,反而一股温热无声无息滴下。
冰凉的指尖触上伤处,额头的血止了,心的窟窿处却愈滴愈快,。
万木青眼尖,一眼注意到老头悠哉地靠在刻 有“无相山”的石柱上,静静等待。
少微围他们转圈,确认没少胳膊没少腿,哗啦振袖,“万木青,滚去抄金刚经。”
万木青收剑,无心再斗嘴耍滑,老实地点头,但不放心施意绵想宽慰几句,但奈何嘴毒惯了说不来些柔软的话,只拍拍肩,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你母亲去了,她念你还小,本想让你快活些活着,写下许多封家书让我按日子转交于你,能瞒一年是一年,但实在没料你会突然下山。”
少微悠悠地说着,既然这样他也没必要再隐瞒所知道的实情,早点知晓可以避免许多没必要的误会和心结。
看眼施意绵,小孩算得上镇静。可少微止住行动,越这样,人越会崩溃疯癫。
施意绵双眼无神,像极了有千万条透明丝线牵制的木偶,会说会动,喜怒哀乐却是僵硬诡异。
他勾起唇角,很困很倦,与六岁天真烂漫的昨天格格不入,与昨日少微见到的人天差地别,一个人的变化在一夕的千变万化间就可天翻地覆。
“您可以把家书给我吗?”
少微偏过脸,心里别扭,又不忍心但也只能选择狠心,“肯定。”
施意绵含糊地“嗯”
“梅师姐,现在告知他真相,或许往后能够减轻他的痛苦。”
少微盯施意绵那张沉静的脸看了好一会,伸出宽大的手,“好孩子。”
眼前的一盏灯笼样式是宝塔状,竹骨支起的红纱吐露出朦胧的昏黄,最底层一圈垂下流苏飘动,灯笼纸上印了些人影,在光中隐绰绰。
与平常灯笼并无特别之处,施意绵蹙眉多少是不解。
指尖摩挲过人影,很轻地叹气,她无奈摇了摇头,先瞥眼施意绵再斟酌道:“少了灯芯,不过鬼市应有卖。”
说话的人是个着一身烈焰红袍的女子,应就是昨夜未见到的师姐。
丹凤三角眼顾盼神飞,柳叶吊梢眉凌厉,眉宇飒然。
少微拨弄穗子“当灯芯是什么萝卜青菜?教过多久忘得一干二净……”
师姐翻个白眼“好了,停。”
少微怪听话,立即止住话头。
师姐一手搭在提灯笼的胳膊上,她笑了下: “师父呐,你未免太小看我了吧,去鬼市混过那么多年,认识有头有脸的人物不少,我也是个法器师,这方面的造诣往大了说是不敢,但也算精通,自是明白。”
万木青沉吟会,开口:“义父,您其实对鬼市的偏见是有些大的,让我跟长赢走一遭吧。”
两个一来一回的说辞,少微又感起了一阵火意,但眼下也没什么好主意,于是他问:“意绵,你……”
施意绵很聪明,看他们的话虽然对这个灯笼到底是何方圣物还云里雾里,但他对一点清晰——此物与梅三归相关。
他肯定地说:“我同去。”
师姐望向他,又看向少微寻求他的答复。
到这份上,少微已失去力气跟这些小辈吵嚷,他确实是个偏见颇深的人,但不得不在心里承认岁月的变迁让很多东西改头换面,可观念根深蒂固,他不愿改也不能改。
“去吧,去吧,找到了是最好,找不到我再另想办法。”
三人风风火火赶去鬼市,途间万木青向施意绵详细介绍了番鬼市和讲了灯笼的作用。
让一夜未眠、遭受重大打击的施意绵的心念愈发坚定,灯芯——过去。
民间故事里基本带上鬼字,都会有种阴森的禁忌感,人谈之时带着些许恐惧和敬畏,但鬼市在他们嘴里却截然相反,一提这二字都感晦气。
关乎鬼市传说的真实性倒是未知。
一家农民有两个儿子,大儿体弱多病,做不了重活,小儿聪慧伶俐,在吃不饱饭的年代,大儿自遭白眼、受气。
十几年里大儿默默忍受,也怨恨自己为何如此无用,他两头饱受折磨,在一天,有过客讨水喝,父母本想赶走,但见过客衣着不凡,上好的丝绸,外披银色狐裘,佩戴暖玉。萌生一个想法。
一瓢水下肚,父试探性问:“公子何方人士?”
公子莞尔一笑:“无名无姓。”
母阿谀:“想来定不是小门小户,见公子气度不凡。”
不等答曰,父附和:“倒像是修仙客。”
闻言,公子哈哈大笑,爽朗极了,“谬赞。”
父不想多费口舌,与母对望一眼,一副假惺惺地悲恸:“我小儿能活到现在,说不定就快与您同高了。”
母也默契抹起泪,夫妻一唱一和,搞得公子有些茫然无措,怎得好端端就硬扯?
母话音哽咽:“唉,俺家还有个儿,怕是也要供不起了。”
公子心善,便取下钱袋掏了一些递出去,母顿了下,父反应快接过来推搡:“公子,受不起啊,俺不求这些金银,俺求……”
父竟扑通跪下,声声哀求:“若公子不嫌,就……”
止住话头,朝地猛地就是一磕,公子哪见过这阵仗,吓得钱袋落在地上,忙伸手拦父,父则是借机把话道:“您就把给他带走,大恩大德,俺永生永世都不会忘,让他混口粮吃总比饿死强!”
见公子不给个准头,母也扑通一声,二儿子正在地忙活,一时半会是回不来。她抓住公子袍角:“求您开恩,求您!!”
面对这场景,公子甚是无奈,本想挣开就赶紧逃,可此时屋内的大儿听到动静,摇摇晃晃地起来,正倚门站立。
母注意到,连滚带爬地抓住大儿,低声道:“不许说你有弟弟。”
大儿几乎瞬间明白父母的作为。他观察公子,母在旁又哭诉:“求您了公子。”
不愿父母低三下四,左右为难,大儿缓缓,带着恳求道:“我会做许多事,会做饭、会砍柴、打杂的活我都能干……”
说到最后,大儿径直跪倒,“求您。”
公子先是扶起父,要扶大儿时,看到他脖颈处细细的血痕,十几岁如此羸弱不堪,一阵风来都能将之推动在地;父母满鬓斑白,瘦弱的两幅身躯已支撑不起整个家的生计。
终究心软,但于他而言无非多了张嘴而已。
领回家里,身体不大好,公子就把他留在身边 当了个小书童。
还给了个新名字——乔木。
出自幽谷,迁于乔木。美好希冀之意。
乔木称他为“阿曲”,从陌生到熟稔。
闲谈之时,原来那天是他前往羲和山参加仙骨测,可惜在得道成仙这条路毫无天赋,便就作罢打道回府。
若是换成其他人怕都要难过一阵子,毕竟努力了多少年,当着众多人面前一点情面不留地否定,可曲眠冬却是丝毫的难过都不存在。
他的性子还是顽劣,爱玩爱闹,喜吃酒醉后狂舞一场剑,照他的话“人醉之才是唯一的清醒。”
旁人眼里,曲眠冬纨绔,还带些傻气。
乔木却认为他活泼,真挚,无论做什么,说什么,错也好对也罢都是追捧支持,世间之理在于心之偏向。
形影不离的两个好友,曾于林间赛马飞驰;曾于峭壁当歌豪饮;曾于落花剑舞酒醉,性子虽一个豪爽,一个内敛,可都是付诸一颗炽热真心向对方。
同心而共济,始终如一。
岳长赢一句:“到了。”
引得施意绵停住回想,目光朝前,不由得被震慑。
迷雾朦胧间,快与天高的城门沉默矗立,没有任何生命迹象,仍让人由衷不寒而栗——似有千万只红丝斑驳的眼睛正细细打量过客,令人无法猜透打量中的心思,也如此更无法预料门后该是怎样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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