汤药沿着陆晚吟苍白的唇角溢出,浸湿了衣襟。许大夫急得不断擦拭额间渗出的汗珠,枯瘦的手指在药碗边缘颤抖,“大人,陆姑娘这是悲恸攻心,牵动箭伤,若再喂不进药,只怕伤口化脓......”
祁楚在榻边坐下,朝他道:“把药给我。”
老大夫颤颤巍巍地把药碗递过去。
祁楚伸手接过药碗,将人半揽入怀,仰首含了一口苦药,然后捏开她的下颌,俯身渡入她口中。如此反复,直至碗底见空,他用绢帕轻拭她唇角。
老大夫见状长舒一口气,“今夜若能退热,便无大碍了。”
陆晚吟烧得唇干舌燥,浑身都疼,身上每一寸筋骨都似被车轮反复碾过。黑暗中又见滂沱大雨,青石板缝隙里流着她的血,宋之煜站在廊下,雨水顺着他的玉冠滴落,他的眼神比浸在寒潭里的墨玉更冷,望着她像在看一只垂死的蝼蚁。
柳苏芝说的没错,活在这世道,不吃人就得被人吃。爹娘兄嫂一生良善,死后却尸骨无存,她苟且偷生,妄图扭转乾坤,却是黄粱一梦,她背负着善良的枷锁,从此不得解脱。
善有何用,不能叫吃人者停下,不能叫杀人者认罪,她得拿起刀,叫刽子手也尝尝刮骨剜肉的痛。
陆晚吟喉间溢出一声小兽般的呜咽,眼角的泪光被陌生指腹轻轻拂去。她烧得昏沉,在混沌中嗅到一丝陌生的气息,她忽然不安,于是张口狠狠咬住了那人的手腕。
齿尖刺破皮肉,血腥味在唇齿间漫开。
“主子!”玄青猛地上前,却被祁楚抬手止住。
他静静坐着,任由她将他的手腕咬得鲜血淋漓,仿佛这血肉之痛能替她分担半分梦魇。血珠顺着他的腕骨滑落,滴在锦被上,绽开一朵暗色的花。
陆晚吟在剧痛中清醒了一瞬。
朦胧的视线里,她看见祁楚低垂的眉眼,平静得近乎温柔。
原来这世上还有人,甘愿把血肉递到她齿间。
可她早已不需要谁的怜悯。
她松开口,舔去唇上沾的血,哑声笑了。
“不够。”
这血,远远不够。
次日拂晓,陆晚吟醒来时,枕边多了一本簇新的册子,封皮上还带着未干的墨香。
她伸手翻开,指尖在“陆乔”二字上微微一顿。
“后日启程回长安。”玄青抱剑立在门边,温声道:“陆姑娘需以陆乔的身份示人,万不能露了破绽。”他顿了顿,又补充道:“主子吩咐,若有需要,尽管开口。”
“这是他亲手写的?”
玄青垂首称是。
翻看几页之后,陆晚吟发现册子上所写的陆乔的喜好性格、穿衣打扮及日常习惯都与她相差无几。连喜穿紫色衣裙、爱用海棠花膏这样的小细节都相同。
她忽然合上册子,淡声道:“他留你在这儿,是怕我寻死吧?”
玄青心头一跳。不知是否错觉,他总觉得陆姑娘提起主子时,那平静语气下藏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奇怪意味。
但见心思被戳破,他便索性直言,“陆姑娘,人死不能复生,节哀。”
“放心。”她的指尖抚过册子边缘,缓缓开口,声音轻得像一缕烟,“我不会寻死的,我比谁都惜命。”
语罢陆晚吟转头望向窗外,晨光刺破云层。
她当然不会死。
那些欠了陆氏血债的人,都还好好地活在这世上呢。
祁楚直到晚间用膳才回府,侍女布好膳食,陆晚吟没什么胃口,叫人盛了碗汤,就看见祁楚从外面走进来。
他目光扫过桌上几乎未动的饭菜,眉头微蹙,随手将怀中包袱搁在案上,“都退下。”
侍女们鱼贯而出,唯有玄青仍抱着剑守在门外。
祁楚打开包袱,里头油纸展开的瞬间,一缕熟悉的芝麻甜香在屋内飘散开来。陆晚吟怔怔望着那油纸包裹着的,色泽乌黑、形似古墨的糕点,喉头发紧,“墨子糕?你怎么知道这个?”
“昨夜你自己说的。”祁楚掰下一角递给她,指节沾着星点芝麻碎,“墨子糕不能多吃,还得用膳,伤口才能好得快。”
陆晚吟看着糕点上细密的芝麻,说:“我记得这是徽州特产,江淮好像没有卖的。”
从小到大,每回生病,娘亲就会让府里的厨子做这墨块似的点心哄她,“我们乔乔吃了这个,病气就跑啦......”后来爹娘入狱,她便再也没有吃过,一入口竟恍如隔世。
玄青在门外忍不住道:“主子连夜骑马去了临县,那里有家徽州师傅开的糕点铺。”
陆晚吟咬了一口墨子糕,熟悉的甜糯在舌尖化开。她抬眸望向祁楚,认真道:“多谢。”
祁楚不语,只是执起筷子,夹了菜放到她碗中。
“手疼。”她忽然蹙眉,偏头看了眼肩头的伤,又转头看他,眼尾微微下垂,像只委屈的猫儿,“你喂我吃。”
屋内静了片刻。
祁楚终是将菜喂到她唇边,陆晚吟瞥见他腕间那道狰狞伤口——昨夜她咬的,齿痕深得几乎见骨。她假装没看见,就着他的手乖乖吃了两口,忽然抬眸问道:“小七前几日为何不理我?”
祁楚不语。
陆晚吟轻哼一声,嗓音里掺了几分委屈,“我可是为你挡箭才伤的,你倒好,一次都没来看我。”
“惩戒。”祁楚终于开口,声音低沉。
“我救你还要受罚?”陆晚吟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
祁楚搁下筷子,眸色沉如墨夜,“你是陆乔,那便不能受伤,即便我死,你也得好好活着,所以记住了——”
他倾身逼近,气息拂过她耳畔,带着不容抗拒的压迫,“若再有下次,我不会再见你。”
陆晚吟怔住。
这是什么歪理?救他反倒成了错处。果然帝王心思,比那九曲回廊还要弯绕难测。
夜里落了雨,凉风裹着湿意渗入殿内。
陆晚吟刚擦净身子,旁边的侍女捧着药膏上前,却被她抬手止住。她勾了勾手指,在侍女耳边低语几句,侍女垂眸退下。
不多时,屋外脚步轻响,祁楚踏着雨夜的寒气走了进来,“哪里不舒服?”
“伤口疼。”陆晚吟斜倚在床榻上,淡绿寝衣滑落半肩,露出缠着细纱的伤处,烛火映照下肌肤如雪,偏那抹血色刺眼。她眼尾微红,嗓音软得勾人,“你帮我涂药。”
祁楚伸手将她衣襟拢好,只道:“天凉,仔细着凉。”
说罢取过药膏,指尖蘸了药,动作极轻地涂抹在她伤口周围。
“嗯......”她忽地轻颤,咬唇溢出一声痛吟,“你轻点儿......”
祁楚指尖微顿,喉结轻轻滚动,声音放柔了几分,“大夫说上药时难免会疼,等结了痂就好,你再忍忍。”
陆晚吟轻轻点头,眸光流转间忽然瞥见祁楚额角一抹极淡的疤痕,若不是两人离得这样近,在寻常光线下几乎难以察觉。
她不由抬起手指,好奇道:“你额头的伤是怎么来的?”
祁楚看她一眼,说:“欠一个人的。”
见他无意多言,陆晚吟识趣地不再追问。
下一秒,祁楚抬手抚上她的额发,指腹轻轻摩挲她额头那道浅痕,声音低哑:“你的呢?怎么伤的?”
陆晚吟眨了眨眼,道:“上回和你说过,小时候贪玩爬树,就是那时候摔的。”
祁楚沉默半晌,说:“以后别爬树了。”
陆晚吟捉住他的手,玩笑道:“小七,你这副模样,倒像这伤是你弄的似的。”
“如果是我呢。”
“你说什么?”陆晚吟没听清。
祁楚收回手,重新拿起药膏,神色如常道:“我说,敬远侯那般宠你,为何没用玉容膏替你消了这疤。”
陆晚吟歪头笑道:“许是那时候太顽皮,爹爹觉得留个疤能让我长记性?横竖藏在发间,也不显眼。”
话落,见祁楚要离开,她指尖勾住他的衣角,力道不重,却足以让他停步。她低垂着眼,嗓音低软地说:“今夜变天了,有些冷。”
祁楚侧身看她,眸色沉静,“我让人给你加床被子。”
陆晚吟摇头,发丝从肩头滑落几缕,“床榻也硬,硌得睡不着。”
他静了一瞬,“那便让人重新铺床。”
“不要他们。”她指尖顺着他的袖口滑下,仰脸看他,“我要你亲手铺。”
窗外树影摇晃,风声簌簌。
陆晚吟见他不动,忽然倾身向前,鼻尖几乎蹭到他襟前的暗纹,“我是为你受的伤,你得照顾我。”
祁楚喉结微动。
片刻后,他转身走向床榻,衣袖带起一阵微凉的风。
锦褥铺展平整,他回身时,见她仍赤足站在原处,裙裾下露出一截雪白的脚踝。
“满意了?”他问。
陆晚吟却不答,忽然踮脚逼近。温热的呼吸掠过他下颌时,他闻到她发间淡淡的花香。
“还差一件事。”她轻声说:“我要你今夜留下来......陪我。”
暴雨就是在这时落下来的,雨滴噼啪砸在窗棂上。两人呼吸交错,谁都没有先移开视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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