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警局出来的时候已经将近零点。
贺奇正张罗着要去吃烧烤，喝点酒给温虎去去晦气，庆祝他蛰伏五年终至大仇得报。
随便找了个烧烤摊坐下，贺奇正先招呼服务员搬了件啤酒过来。
拿着起子起了三瓶啤酒，温虎用保持了一晚的沉默表情给三人倒酒，冰镇过的啤酒杯滋滋冒着凉气儿，啤酒沫溢出来一点，又被几人碰杯的清脆声震回去。
这声音让他想起审讯室里王勉挣动手铐的声响。
吐出口气，温虎用手背抹了把嘴，余光瞥见沈樾胳膊上花里胡哨的图案，指了指，问：“你这......阿姨没把你逐出家门？”
沈樾撸一串擦一下嘴，闻言，正色道：“我已经跟她摊牌了，我要建立兴海帮派，过几天就去学校办退学手续，我不考A大，我要当黑老大。”
旁边疯狂撸串的贺奇正愣了一下。
温虎吓了一跳，不知道他兄弟怎么突然间得了失心疯，竟然连这种大逆不道的话都说的出来，又想起他十头牛都拽不回来的倔性子，更是焦急又气愤：“你他妈......沈樾你他妈玩真的？？”
沈樾绷着脸点了点头。
相似的场景瞬间把他拉回七年前。
农村的污染少，一到晚上星星就像田里的麦子，一簇一簇亮得欢快。
他常常和王勉枕着双手仰躺在屋顶，对着这片星星麦田发呆。
每当这时候，当舒缓的夏夜凉风拂上他的脸颊，他就有些想说点什么的冲动，想把自己藏在粗糙皮肉下跳动的心脏拿出来晒晒月亮。
于是他和身边的挚友天南海北的聊，少年的心思最是纯净，他们从儿时糗事聊到远大梦想，从数学老师留了好多作业聊到其实我想当一名科学家，从隔壁班谁谁谁又和谁谈了恋爱聊到我喜欢什么样的女孩。
温虎当时沉迷山鸡哥古惑仔，他兴冲冲地对王勉说，他以后要当□□老大，自己的绰号就叫海虎哥。
王勉就笑，他从王勉亮晶晶的眼睛里看见自己的倒影，听到王勉拍着胸脯说那我就叫海绵哥，我永远当你最忠诚的左膀右臂，你说杀谁我绝无二话，遇到危险你跑我断后，你死我也不活。
他们头抵着头，对着麦浪般的星海，畅想自己如星星般明亮又遥远的未来。
七年后的今天，温虎依然能从王勉亮晶晶的眼睛里看到自己的倒影，只不过那明亮不是来自漫天的星海，而是近在咫尺的审讯灯。
温虎被他气得差点一口气没上来，腾地站起来，差点把面前的啤酒杯带倒。他指着沈樾的手无意识颤抖，又倏地放下，绕着这张不大的桌子踱了几圈，久到贺奇正都给沈樾使眼色让他别闹了，温虎又一屁股坐回去，薅起杯子咕咚咕咚往嗓子眼灌。
“你他妈......”温虎把杯子摔在桌子上，“你他妈知不知道王勉是怎么被抓的！”
沈樾很平静：“聚众斗殴，寻衅滋事。”
温虎声音有点抖：“知道你还......”
他最害怕因为他这点破事，连累他这两个兄弟。
奶奶死后，温虎就变成了行尸走肉。
他不知道事情怎么会突然变成这样，警察一波一波来家里调查、问话，老爹的头发一夜之间变成了棉花地里的棉花，挚友变成了仇人，一切变故都发生的措手不及，世界好像突然多了层膜，他在膜里，世界在膜外。
现在想想，他初一一整年都活得像个具有攻击性的自闭症，没被同学打死全靠自己皮糙肉厚抗揍。
初二的时候，他突然觉得很累，好消息是他不想攻击别人了，坏消息是他想攻击自己。
可能是命不该绝，每次自杀都能碰到沈樾和贺奇正，他俩一开始也被他莫名其妙攻击过，但撞见他自杀，知道他是个精神病，也就不跟他计较了。
沈樾不知道怎么知道了他家里的事，他以为自己又会收获事情刚发生时像茅坑里冒尖的屎堆一样怎么也清不干净的同情眼神，结果沈樾带着贺奇正把他揍了一顿，骂他傻逼，跟他说只有傻逼才会因为别人的错误惩罚自己。
他举着拳头抡了回去说他们懂个屁，结果又被哐哐一顿揍，到最后力竭躺在地上嚎啕大哭。
温虎发誓那是他最丢人的一段记忆。
时隔五年看到王勉，他不是没想过杀了他，沈樾来找他的时候他的确想过从天台上跳下去，只不过风太大，他在心里演练了一番怎么才能在死之前把王勉弄死，坐的时间太长，腿麻了，沈樾也来了。
隔着单向玻璃，温虎看着被拷在审讯椅上的王勉，突然感觉什么也提不起劲了。
尤其是听到王勉说，放火就是因为临时起意，他上不了初中，想让温虎也陪着自己，因为他答应过温虎，要一直当他的小弟。
温虎浑身的力气都随着那个夏夜的晚风散尽了。
原来只是因为他的一时兴起，只是因为一句年少的戏言，只是因为一个这么可笑的理由，原来识人不清的后果这么严重，严重到让疼爱他的奶奶丧了命，让自己十七年的人生都变成了一个荒谬的笑话。
王勉对自己纵火杀人的罪行供认不讳，温虎看着他无所谓的笑容，只觉自己所有的愤懑、怨恨、绝望都变成了一缕青烟，摇摇晃晃地随着手铐哗啦啦的轻响，随着从十岁到十七岁永不停歇的风，在律师透露的“死刑”两个字砸下来后，散尽了。
他终于可以从十岁时的屋顶爬下来，钻过那层膜，走进他十七岁的人生里。
脑袋被人按住晃了晃，他听见沈樾说：“虎子，没事了。”
温虎怔了几秒，毫无征兆地，豆粒大的眼泪砸了下来。
温虎抬手捂住脸，竭力忍着不发出声音，肩背紧绷着，像一张拉满的弓。
“操！”
贺奇正把杯子往桌上一摔，起身就粗鲁地把温虎往怀里搂，他抱着温虎的脑袋，使劲搓了搓：“操你大爷的温虎......你真他妈能憋......跟你兄弟还他妈装！操！”
沈樾给自己倒了杯酒，一仰脖灌了个干净，他起身，把俩兄弟一胳膊全搂怀里。
三个人高马大的小伙子搂一块的场景不太常见，周围许多视线或明或暗地看过来，打量几眼后，看见桌上桌下堆满的酒瓶，又恍然。
喝多了，干出什么事都正常。
酒精麻痹大脑，周围的一切都显黯然，只剩眼前花里胡哨的结实手臂。
“......喘不上气了。”
小小的包围圈中挣扎着传出一句话。
感觉到搂着自己的两股力道稍松，温虎吸了吸鼻子，嫌弃地朝后仰了仰：“离我远点，黑老大，看见你这花臂就烦。”
“操。”沈樾被他气笑了。
他把花臂套袖撸下来，三两下叠整齐塞进口袋里。
“傻比，我他妈骗你呢，你还真信。”
温虎反应几秒，一胳膊肘使力勒住黑老大的脖子，恨得牙痒痒：“操你大爷的沈樾，老子今天不把你勒死——”
“谁也不许欺负我兄弟！”贺奇正一声怒喝冲上去。
温虎还没来得及做好一对二的准备，就听胳膊肘里的黑老大发出一声闷哼，嘴上喊着冲锋号飞过来的敌军忽然就变成了友军，一个泰山压顶差点没把好兄弟一屁股坐扁，注意到温虎的视线，朝他露出一个得逞的笑。
噼里啪啦一顿闹，直到老板接到投诉不得已来劝架，三人才老实下来坐着喝酒撸串。
沈樾倒了杯啤酒缓了口气，桌上的手机进来一条消息，他拿起来看了看。
【我是一只鱼：给我写作文了么？】
沈樾一顿，今天一整天都在忙温虎的事，别说作文了，连书包都没打开。
【黛y：放心吧，肯定不能让你作业开天窗。】
【我是一只鱼：......】
【我是一只鱼：你最好是。】
沈樾看了眼时间，已经快一点了。
【黛y：还没睡吗？】
【我是一只鱼：不用你管。】
【我是一只鱼：你不也没睡？】
【黛y：好吧。】
沈樾抓紧撸了几串，想着加快速度回家写作业。
没来得及放下的手机振动一声，他看了一眼。
【我是一只鱼：还没回家么。】
沈樾怔了怔，这才明白游丛溪发信息的真正意图。
贺奇正瞅见沈樾脸上那副不值钱的笑，怼了怼旁边的温虎，小声逼逼：“哎，虎子，你说沈樾在跟谁发信息。”
说完这句话他就有了答案，他给忘了，沈樾喜欢游丛溪来着，发个信息就笑成这样的还能有谁。
没等他犹豫要不要告诉温虎，就听温虎语气像在说今天天气不错一样地说：“游丛溪呗。”
贺奇正：“！！！”
“你怎么知道的？！难不成你有透视眼？？”
贺奇正惊恐地捂住自己的胸口，温虎嫌弃地瞥他一眼，说：“傻子才看不出来，明显成那样，就差在脸上刻六个大字——‘我喜欢游丛溪’。”
“你喜欢谁？”沈樾从手机里抬头，疑惑问道。
“你把这熊留着干嘛？还送他驱蚊滚珠。”曲祈把熊放在游丛溪碗边，驱蚊滚珠揣进了口袋里。
游丛溪被迫和绿豆眼对视，隐秘地咽了咽口水，脑袋转得飞快。
死脑子，快想啊。
她正绞尽脑汁地想着借口，就听曲祈幽幽地说：“列强亡我之心不死啊......”
游丛溪：“？”
曲祈一指头把坐着的小熊戳趴下，看熊如看人，冷哼一声：“沈樾那小子想当男闺蜜的贼心不死，他也不照照镜子看看自己平时有多凶神恶煞，就这样的还想从我手里抢走你？！”
游丛溪：“......”
原来是这样么。
“对了，”曲祈一巴掌把熊拍远，转回头和游丛溪八卦，“你看群了吗？昨天放学你急着走，在小组里也没冒泡，肯定不知道。”
游丛溪悄悄把飞远的熊拿回来：“什么？”
曲祈一边拿手机调出昨晚的聊天记录，一边说：“咱们学校发生血案了！”
游丛溪还在心虚昨天放学编了个借口让曲祈先走自己偷摸回学校堵沈樾，乍一听见这么劲爆的新闻，脑袋卡了卡壳，脸上的表情也空白了一瞬。
“真的！”曲祈生怕她不信似的，加重了语气，“就是昨天放学，群里还有照片呢，一地的血，听说有个精神病无差别拿刀砍人，来了好几个警察才制住他。”
以游丛溪和曲祈相处这么多年的经验来看，从曲祈嘴里出来的八卦只能信五分，再加上她的八卦来源是学校大群那个谣言中枢站，那么这个消息就只能信两分。
她冷静分析：“昨天放学有人聚众打架，正好碰上照例来学校巡查的警察，被抓了，对吧。”
曲祈：“......”
游丛溪想起沈樾脸上那道不短的口子，心里大概有了底。
曲祈还想垂死挣扎：“不对......贺奇正和沈樾也参加战争来着，伤亡惨重啊！”
“死了？”
“嗯，完事儿又看视频复活了。”
-
周一，升旗仪式。
游丛溪捧着年级第一的奖状站在最中间，一左一右分别是沈樾和郑玉。
月考成绩下来的很快，这次的作文比较简单，再加上沈樾神奇地给她押上了题，游丛溪这次的作文总算没给她的总分拉后腿。
一中的老传统，月考后的升旗仪式会开一个表彰会，给成绩好的、进步大的，发发奖状，勉励几句。
游丛溪悄悄瞪了一眼一直试图往她这边挤的年级第二，但双脚依然稳稳立在原地。
“再挤就滚下台。”
游丛溪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
“好。”沈樾嘴上应得极快，结果该怎么挤还是怎么挤。
“来，看镜头！”
所幸学校的摄影师很快喊了一声，咔嚓，快门按下，台上的学生们就可以下台了。
后来游丛溪偶然从学校公众号上看到这张合影，第一排的最中央明显空出一大块位置。最中间的女生面无表情地面对着镜头，女生左手边的男生和她挨得极近，笑得一脸灿烂。
台上传来大海试麦克风的“喂喂”声。
游丛溪没在意，盯着虚空的某一点愣神。
“尊敬的老师、同学们，大家好，我是高二七班的沈樾。”
游丛溪倏地抬起头。
“我怀着无比愧疚与懊悔的心情写下这封检讨书，为我近期所犯的错误深刻反省。”
游丛溪：“......”
刚下领奖台又上检讨会，她该说不愧是沈樾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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