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灯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在坑洼的巷道路面上交织又分开。
那句“说定了”之后，空气似乎都变得不太一样了。
依旧安静，却不再是之前那种沉重得令人窒息的静默，而是流淌着一种微妙的、心照不宣的暖流。
许清觉得脸上有点热，他率先移开视线，低声催促：“走吧，再晚熄灯了。”
“嗯。”黎墨应着，跟上他的脚步。左手下意识虚虚地握了一下，仿佛还残留着刚才在处置室里被紧紧握住的温度和力度。
虎口处那几个被自己指甲掐出的浅浅月牙印，此刻竟带着点隐秘的灼热感。
回学校的路似乎变短了。
他们没再多说话，只是并肩走着。许清刻意放慢了步子，迁就着黎墨可能因伤痛而不便的速度。
黎墨则偶尔用左手调整一下披着的校服外套，目光会不经意地扫过许清沉默的侧脸。
校门口的老槐树依旧在风里沙沙作响，但此刻的风，好像没那么刺骨了。
站在校门外的阴影里，黎墨停下脚步：“就这儿吧，你赶紧进去。”
许清把书包从自己肩上卸下来，递给黎墨。动作间，他的手指再次无意擦过黎墨冰凉的左手指尖，两人都顿了一下。
“你自己……”许清抿了抿唇，目光落在石膏上，“回去小心点。”
“知道，我家就在对面小区，过个马路就到。”黎墨用左手接过书包，笨拙地单肩背上，试图让语气显得轻松，“比你这个住宿生回去得快多了。”
许清看着他明显不协调的动作，眉头微不可查地蹙了一下，最终还是没说什么，只是点了点头：“那我走了。”
他转身朝那面墙走去，两三下便翻了过去。
黎墨一直站在原地，看着许清清瘦的背影消失在校园的灯光树影里，才轻轻吁了口气，转身准备过马路。
就在这时，已经走进学校的许清却忽然停住了脚步，猛地转过身，几步又折返到校墙的栅栏边。
“黎墨。”他隔着铁艺栅栏，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了过来。
黎墨惊讶地回头。
栅栏的阴影切割着许清的脸庞，看不清表情，只能听到他异常清晰的声音，带着一种下定决心的果断：“明天早上想吃什么？我给你带。”
黎墨愣住了。许清给他带早饭？这简直是破天荒头一遭。他张了张嘴，一时没说出话。
许清见他不答，似乎有些窘迫，语速快了些：“食堂早餐铺的包子、烧麦、豆浆、粥……都有。或者校外那家手抓饼？”
黎墨看着他隔着栅栏有些急切的样子，心底最柔软的地方像是被轻轻撞了一下。
他忽然笑了起来，不是之前那种刻意维持的轻松，而是真正舒展开的、带着暖意的笑容。
“都行。”他说，眼睛在路灯下亮晶晶的，“你带的，都行。”
许清像是被这句“都行”噎了一下，半晌才低低“嗯”了一声，随即又飞快地补充：“那……我看着带。你快回去吧，路上看车。”
这次说完，他不再停留，几乎是立刻转身，快步走向宿舍楼的方向，背影甚至有点仓促的意味。
黎墨看着他那几乎算得上是“落荒而逃”的背影，嘴角的弧度怎么也压不下去。右臂传来的阵阵酸胀和隐痛似乎也没那么难熬了。
他独自一人走过马路，秋夜的凉风吹在他脸上，他却觉得心里揣着个暖炉。
而另一边，许清快步走在回宿舍楼的路上，夜风冷却不了他耳根后知后觉泛起的热度。他也不知道自己刚才怎么就突然折返回去问了那么一句，甚至没过脑子。
只是看着黎墨背着书包、独自转身的那一刻，那句话就冲口而出了。
第二天清晨，早自习铃声敲响前十分钟，黎墨刚在自己的座位坐定，正尝试用左手不太灵活地从桌肚里拿书，一个还冒着热气的透明塑料袋就轻轻放在了他的课桌上。
袋子里是一个茶叶蛋，一个烧麦，还有一杯封口严实的红豆粥。
黎墨抬头。
许清已经在他旁边的座位坐下，目不斜视地拿出自己的英语书，仿佛那个早餐袋不是他放下的。
只是他微抿的嘴角和略微紧绷的侧脸线条，泄露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谢谢。”黎墨低声说，左手拿起那杯温热的粥，暖意从掌心一直蔓延到心里。
“快吃。”许清翻着书页，声音依旧没什么起伏，但比往常少了些冷硬。
黎墨用左手笨拙地剥着茶叶蛋，蛋壳总是掉。正有些懊恼，一只修长的手伸了过来，默不作声地拿起那颗蛋，三两下利落地剥好，又放回他的桌面上。
动作自然流畅，一如昨晚拨馄饨那样。
黎墨看着那颗光溜溜的茶叶蛋，又看看旁边已经开始低头默写单词的许清，心底那片暖融融的云朵仿佛又膨胀了一圈。
早自习的教室里书声渐起，阳光透过窗棂照进来，落在两人的课桌之间，空气中细小的尘埃在光柱里缓缓飞舞。
没有人注意到这个角落里短暂的互动，也没有人知道昨夜发生过什么。
但有些东西，就在这晨曦微光与无声的陪伴里，悄然无声地发了芽。
杨狄从教室后门进来时，看到的正是这一幕——黎墨低头喝着粥，嘴角带着浅笑，而旁边一向独来独往、神情冷淡的许清，破天荒地没有在埋头苦读，笔尖停顿在纸页上，目光似乎……落在黎墨那打着石膏的手臂上。
“唉，这年头……帅的和帅的在一起，美的和美的在一起，我们这些普通人真是没活路了……”林一不知何时站在了杨狄身旁，揽住了杨狄的肩膀。
顿了顿，“他俩是一对吗？”
杨狄耸了耸肩：“俺不知道，俺是农村人，俺搞不懂城里的洋气玩意儿……”
许清和黎墨两个人已经完全沉浸在二人世界里，不知天地为何物了。
杨狄和林一的嘀咕声不算大，却恰好飘到前排同学耳朵里，几个人偷偷回头瞄了一眼，又飞快地转回去，嘴角却忍不住带着笑意。
黎墨喝粥的动作顿了顿，耳尖悄悄泛红，却没抬头，只是用左手捏着勺子，小口小口地把粥往嘴里送，余光却忍不住往许清那边瞥。
许清像是没听见那些议论，指尖在纸页上轻轻敲了敲，忽然偏过头，声音压得很低：“粥烫不烫？”
“不烫。”黎墨摇摇头，把粥杯往他那边推了推，“你要不要喝一口？红豆的，挺甜。”
许清没接，只是看着他：“吃完把杯子给我，我去扔。”
“不用，我自己……”黎墨刚想说自己能行，就见许清已经把他桌上空了的茶叶蛋壳收进塑料袋里，动作干脆利落，没给他拒绝的机会。
早自习下课铃响，许清果然直接拿起黎墨的粥杯和塑料袋，起身往教室后门走。黎墨坐在座位上，看着他的背影，心里甜丝丝的，连左手翻书时的不便都觉得没什么了。
“墨哥，你手怎么样了？”杨狄凑过来，戳了戳他的石膏，“医生说啥时候能拆啊？”
“下周复查看看。”黎墨随口应着，目光还追着许清的方向。
林一挤到另一边，挤眉弄眼地笑：“墨哥，许清对你也太好点了吧？又是带早餐又是收拾垃圾的，你俩这进度，比我追剧还快啊。”
黎墨瞪了他一眼，却没反驳，只是拿起许清放在桌上的英语书，轻轻翻了一页——书角整整齐齐，没有一点折痕，和许清的人一样，看着冷淡，却藏着细致。
没一会儿，许清回来了，手里还多了瓶温牛奶，放在黎墨桌上：“上午有体育课，你不能动，先喝点牛奶垫垫。”
黎墨看着那瓶牛奶，又看看许清额角沁出的细汗——应该是去楼下超市买的，来回跑了一趟。他拿起牛奶，指尖碰到冰凉的瓶身，心里却暖得发烫。
“许清，”他忽然开口，声音不大，却让周围的喧闹都仿佛静了些，“等我手好了，我请你吃好吃的。”
许清愣了一下，随即点头，嘴角勾起一抹极浅的笑：“好。”
阳光透过窗户，落在两人身上，连带着周围的空气，都仿佛染上了甜甜的暖意。
杨狄和林一在旁边对视一眼，悄悄比了个“懂了”的手势，识趣地没再打扰。
这抹浅笑极淡，却像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黎墨心里漾开层层涟漪。他握着那瓶温牛奶，觉得右臂的石膏似乎也不再是那么沉重的负担。
上课铃适时响起，打断了这片刻的旖旎。数学老师抱着教案走进来，教室里瞬间被公式和定理填满。许清迅速进入了学习状态，脊背挺直，全神贯注。黎墨尝试用左手记笔记，却写得歪歪扭扭，速度慢得像蜗牛。
正懊恼间，一本摊开的笔记本轻轻推到了他手边。上面是许清那清晰工整、条理分明的课堂笔记，重点部分还用不同颜色的笔做了标注。
黎墨惊讶地转头，许清却依旧目视黑板，仿佛只是做了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只有微微颤动的睫毛泄露了他一丝不寻常的情绪。
“谢谢。”黎墨用气声说，心里那暖融融的云朵几乎要满溢出来。他低下头，认真地看着笔记，偶尔抬眼看看黑板，再对照着补充一两笔自己能写下的内容。
上午的阳光逐渐变得明亮灼热，透过玻璃窗，将两人并排的课桌笼罩在一片暖黄的光晕里。空气里浮动着粉笔灰和阳光的味道，还有一丝若有似无的、属于许清身上清爽的皂角香。
第三节是体育课。
铃声一响，同学们便欢呼着涌向操场。黎墨站起身，有些无奈地看着自己右臂的石膏。
“你去吧，”他对正在收拾书本的许清说，“我去看台那边坐着就行。”
许清动作没停，把最后两本书塞进桌肚：“嗯，我送你过去。”
“不用，就几步路……”黎墨话没说完，许清已经拿起他那瓶没喝完的牛奶和水杯，看向他。
“太阳大，看台那边晒。”许清的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找个阴凉的地方。”
黎墨把拒绝的话咽了回去，乖乖跟着许清走出教室。
操场上已经热闹起来，篮球拍打地面砰砰作响，跑道上有同学在热身。许清把黎墨安置在主席台侧后方一片树荫下的石阶上，这里视野不错，又晒不到太阳。
“就在这儿，别乱跑。”许清交代，像是叮嘱一个小孩。
“知道啦，许老师。”黎墨忍不住笑着打趣。
许清瞥了他一眼，没接话，转身朝着集合的队伍跑去。他的身影清瘦却挺拔，在阳光下拉出长长的影子。
体育课的内容是测一千米。
即便不是什么正式的考试，但在何铮眼里一律都按照高标准做。
男生小于等于4分30秒算及格，女生则为4分40秒。
黎墨看着许清站在起跑线上，微微弓身，做出准备起跑的姿势，心里莫名有些期待。
他知道许清不爱运动，文化课成绩顶尖，但体育成绩向来只是勉强及格。
哨声响起，一群人冲了出去。许清一开始落在中后段，跑得不紧不慢，呼吸节奏保持得很好。黎墨的目光一直追随着他。
两圈过后，队伍逐渐拉长，有人开始气喘吁吁地减速。
许清却依旧保持着原来的 pace，甚至慢慢超越了几个同学。他的额发被汗水打湿，贴在光洁的额头上，嘴唇紧抿，侧脸线条在奔跑中显得有些冷硬，却异常专注。
黎墨看着看着，忽然觉得心跳有点快，不知是因为替许清紧张，还是因为别的。他下意识地用左手握紧了那瓶牛奶。
最后半圈，许清开始加速。他超过了一个又一个对手，步伐明显加大，呼吸也变得粗重，但眼神却亮得惊人，紧紧盯着终点线。
那种拼尽全力的劲头，和他平时那种对什么都淡淡的模样截然不同。
像是前方有什么在等着他。
黎墨不由自主地站了起来，忘了右臂的不便，差点想为他呐喊加油。
许清最终以小组第三的成绩冲过终点。他弯下腰，双手撑着膝盖，大口喘气，汗水顺着下颌线滴落在塑胶跑道上。
黎墨心里一动，拿起许清给他准备的水杯，忍着左手的笨拙，拧开瓶盖，快步走了过去。
“喝点水。”他把水杯递到许清面前。
许清喘着气抬起头，汗水顺着额角滑落，浸湿了浓密的睫毛。他看到黎墨，愣了一下，似乎没想到他会过来。他接过水杯，指尖因为运动而发热，不经意擦过黎墨微凉的手指。
“谢谢。”许清的声音因为喘息而有些低哑，他仰头喝了几口水，喉结剧烈地滚动着。
阳光透过树叶缝隙，在他汗湿的脖颈和锁骨上投下斑驳的光点。黎墨忽然觉得有些口干舌燥，慌忙移开了视线。
“跑得……挺快的。”他找话说道。
“及格就行。”许清平复了呼吸，语气又恢复了平时的淡然，但看着黎墨微红的脸颊和闪烁的眼神，他顿了顿，补充了一句，“反正，比你现在能跑快点。”
这话带着一丝极轻微的调侃，黎墨反应了一下，才哭笑不得地瞪他：“许清，你等我好了的。”
许清嘴角似乎又弯了一下，很快又抿直了。他没再说什么，拿起剩下的水，又喝了一口，目光望向远处还在奔跑的其他同学。
风吹过树梢，带来一丝凉意，也吹动了少年们汗湿的衣角。
黎墨站在许清身边，看着他的侧脸，忽然觉得，这个不爱运动的许清，刚才在跑道上拼尽全力的样子，以及此刻默默站在自己身边的样子，比任何时候都要耀眼。
体育课结束后，许清陪着黎墨慢慢走回教学楼。
两人的影子又一次被拉长，这次，在喧闹的校园里，安静地交织在一起，没有再分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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