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深露重。
室内燃着一盏灯烛,烛火明明晃晃,照着桌上乱七八糟地摆着几本翻开的话本。
宋续雪脸垫着话本,趴在桌上睡得正香,侧脸笼了一层淡淡的金光。
烛火跃动,发出细微的哔剥声。
“要钱的啊,那我不要了……”
宋续雪蹙眉,嘟嘟囔囔地发出一声梦呓。
梦里,平时抠得连请员工吃几根雪糕都要记在公账上的老板,居然在工作群里宣布这次要提前发放节假福利。
果不其然,几箱老板自家果园滞销的芒果,还要员工自费购买,美其名曰内部优惠价。
宋续雪刚和同事小声蛐蛐了一顿,就见老板揣了个包装精美的礼盒朝她走来,对她说这是优秀员工的独家福利。
她将信将疑地接过,在老板疑似鼓励的目光中打开盒子。
——财务报表,经营分析表,月度报表,资金预算表。
……救命救命啊,不要让她加班做表了,她什么都招了!
满室寂静,窗子忽然被风吹开,“哐”的一下敲在墙壁上。
宋续雪猛然惊醒,手下意识地朝前一推,铺在桌上的话本哗啦掉了一地。
她呆愣了瞬,看着屋内熟悉的摆设,回过神来,心有余悸地拍了拍心口。
还好还好。
她因命格特殊,早年时常会做噩梦。
说来也怪,她八字分明属阳,却总容易招惹些邪物,幼时常常被不干净的东西缠上,动不动就要生病发烧。
父母心疼她,托人四处打听,最后才下定决心将她送上山。
在道观修行这些年,她已经许久不曾做过噩梦。
但这个梦简直比噩梦还要真实得可怕。
宋续雪长舒一口气,摇了摇脑袋,试图把梦里关于加班的恐怖画面甩出去。
夜已深了。
明日还得早起,宋续雪弯身把地上散落的话本捡起来放好,又去关紧了窗户,便打算熄灯睡觉。
忽闻窗外几声细微动静,似几粒小石子敲打在窗上,嗒嗒轻响。
“谁啊?”
这个点除了她,居然还有人没睡觉吗?
宋续雪微感疑惑,等了会儿,却见无人应答。
她犹豫了会,上前将窗打开,外头夜色深浓,一轮弯月悬在天际,清凌凌的光洒下,四下阒寂,空无一人。
……或许是她听错了吧。
道观里总不可能是有鬼。
风从窗外灌进来,带着潮湿的寒意,宋续雪身上穿得有些单薄,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好冷……”她搓了搓胳膊,重新将窗合拢,返身几步行至榻前。
飞快脱去外衣,躺进被窝里,身体慢慢放松下来。
却觉奇怪。
屋里好似越来越冷,仿佛掉进冰窟窿似的,寒气从四处汩汩冒出来。
为什么会这么冷呢……
宋续雪裹紧被子,隐约觉得哪里不对,大脑却困得无法思考,眼皮直打架。
也浑然不觉,月光暗淡照着床头,一抹素白幽影无声无息,悄然静立,窗棂投下的阴影遮盖住他,半明半暗间映出张脸。
眉目温静,面庞漂亮却宛若纸人扎的,泛着毫无生气的死光。
地上没有影子,连脚步声也无。
少女眼睛闭着,睫羽轻颤,整个人缩在被子里,迷迷糊糊间皱了下眉,似乎睡得不太安稳。
她毫无防备,微微敞开的衣襟间露出半截颈子柔白如玉。
脆弱得只要他现在伸手,稍稍一用力,她就会毫不知情的在梦中死去。
徐溪行静望她片刻,他披散着发,微俯下身,浓黑发丝从脸侧滑落几缕,拂过她眼睑。
隔着些距离,他目光探究,细细打量她。
他自醒来后记忆确有些混乱,但也仅是混乱。
对她似乎并无印象。
夜间屋外风愈甚,吹得窗框吱呀作响,漆黑的房间里宋续雪呼吸声清晰,起伏不定。
冷,怎么会这么冷。
恍惚间仿佛有只沉重的米袋子压在胸口,令她觉得有些喘不上气,眼皮发沉。
她眼睫不由颤了下,双手想扯紧被子,却使不上力,只觉得莫名其妙的冷,冻得她直打哆嗦。
……
奇怪。
徐溪行默立床头,容色淡淡,空茫茫的眼,平静地瞧望着她。
鬼喜食业障,好身受罪孽者,拆骨吸髓,施以无间痛苦。
人如白纸,恶是墨点。
可观她灵魂,干净纯粹,身上隐约有道熟悉的禁制,令他无从下手。
但见她灵魂如此纯粹,一丝污浊也无,想来应与蓬莱无关。
既非蓬莱,她又是如何认识的自己?
月光幽幽,照着床前一抹人影,青白的光像没有温度的水,从他鼻梁一侧滑过去,光影分割线上恰好落着一颗浅淡的小痣。
他唇角微微翘着,面白,唇色却嫣红,像晕开在清水中的一滴血,泛着诡异的生机。
半晌,兴趣盎然地道:“有趣。”
夜风吹着窗框晃荡作响,屋里安安静静,徐溪行轮廓朦胧,如一团白雾,淡去模糊,四周沉入一片黑暗与寂静。
令人窒息的阴寒感渐渐褪去。
宋续雪呼吸平稳下来,缩在被子里,似乎又觉得屋里有些闷热了,轻哼了声,踢开被子朝里翻了个身,睡得毫无戒心。
“徐溪行……”
不知是梦到了什么,熟睡中的少女无意识嘟囔了句。
那轮廓一顿。
便听她虽是在梦呓,声音却中气十足,愤愤道:“还钱!”
徐溪行:“……?”
*
清晨,山巅铜钟“咚”的撞响,红日初升。
宋续雪睡得迷迷糊糊间,一束明亮日光透过窗棂,晃在她皙白的面上,光斑闪动,令她不得不睁开眼。
……困。
好困。
她拉起被子蒙住脑袋,翻身扑腾了两下,好不容易挣扎着坐起身,人却像蔫了似的,满脸疲乏。
有点奇怪。
明明她才刚醒,却像熬了一夜没睡,头脑昏沉沉的,浑身提不起劲,身上还有点莫名的发冷。
不过昨夜看话本的确熬到很晚,她只当自己没休息好,倒也没太放在心上。
“困死了……”
宋续雪揉了揉眼,起身下床穿衣洗漱,磨蹭了好半天,慢吞吞出了门。
“小师妹早啊!”
路上几名弟子从身边经过,笑着同她打招呼,脚步轻快,散发着年轻人的朝气蓬勃。
而宋续雪打着哈欠,睡眼惺忪,头也没抬:“早……”
整个人无精打采,像被吸干了精气,眼皮一耷一耷,困得还在走路都差点睡着。
熬夜果然伤身……
今晚她一定早睡。
原本在道观修行,每日卯时需得在殿内上早课,诵读经文。只是师父近来一段时间皆忙着闭关炼丹,观内大小事宜皆交由赵寻翊代为处理。
虽免去了这段时日的早课,却也偷不得懒。
辰时还得去打扫殿堂,接待香客,宋续雪拍了拍脸颊让自己清醒过来,打算先去找些吃的填饱肚子。
刚到膳堂外,便听里头传出了说话声,七嘴八舌,好不热闹。
“徐兄,你们蓬莱平日里香客不断,香火是不是很旺?”
……徐溪行?
他怎么也起这么早?
宋续雪迈出的左脚默默收了回来,低头看了自己一眼,整理了下头发和衣角,然后才若无其事地重新迈过门槛。
角落靠窗的位置围着一堆人,吵吵嚷嚷。
徐溪行坐在其间,面上毫无一丝不耐烦的神色,眉眼带笑,温柔耐心的模样,让人不由自主心生出好感,想与他亲近。
方才说话那名弟子热情凑上前,手里端着个托盘,推到徐溪行面前:“听说蓬莱供奉的那位‘神仙’,只要诚心信奉叩拜,便能有求必应,真有这么灵验吗?”
徐溪行并未往桌上投去一眼。他闻言倒未否认,只温言答说:“世上奇事万万千,心诚则灵,信则有,不信则无。”
“那……”弟子还想继续问些什么,余光瞧见宋续雪进来,立刻止住话头,伸手想拍他肩膀,却被他不着痕迹地微侧身躲开。
他愣了瞬,手停在半空,稍感尴尬,但也未曾放在心上,识趣地退至一旁,挠头笑说:“小师妹来了,我们就先不打扰了。”
音落,众人便各自散开,心照不宣地将角落里的位置留给二人。
宋续雪:“……”
行吧。
徐溪行坐着没动,姣好的面容在阴影中,眉目淡静,抬眸见是她来,和颜悦色地冲她颔首微笑:“早。”
“……”早上坏。
宋续雪扭开脸,好似没看见他,转身先去打了饭菜,神情自若,在旁人不约而同投来的好奇目光中,搬了个凳子,坐在他对面。
“你怎么在这里?”
听语气似乎还在生气。
徐溪行面上笑意不变,温和地说:“有人邀我来用早饭。”
说起来,他也算是在座各位弟子的救命恩人,所以其他人对他热情一点也很正常。
宋续雪泄了气:“……哦。”
此时困意又上涌,她耷拉着脑袋,忍不住打了个哈欠。
徐溪行见她这副神萎靡的模样,眼下还隐有乌青。他思忖了会,好似关心问了句:“怎么了,昨晚没睡好么?”
宋续雪用力掐了自己一把,痛得眼泛泪花。她立刻就精神了,挺直腰板,看着他说:“那没有,我昨晚睡得可好了。”
徐溪行点头,唇微弯,顺着她的话道:“行,那就睡得好吧。”
宋续雪:“?”
什么叫那就睡得好吧。
更生气了怎么回事。
角落临着扇窗,偶有一丝风从窗隙间溜进来,带着些许寒意。
宋续雪微微一凝,见他身上穿得有些单薄,便不由瞧了眼他脸色,也不知……
嗯?
这不太对吧,她这么关心他干嘛?
显得他有多重要似的。
可恶的男人。
宋续雪哼了声,身下坐的是长条板凳,她往右边挪了些,不想同他面对面。
她顺手把碗也挪了位置,不看他也不同他搭话,只一心埋头吃包子。
豆腐粉条馅的菜包子,简直就是绝世美味啊!
宋续雪沉浸在包子的美味中,将嘴塞得满当当的。
压根没察觉,从方才挪座起,徐溪行目光便一直落在她身上,目不转睛盯着她看了许久。
木窗透着日光,暖暖的晒在她脸上。
与观内其他弟子相同,在观内修行,不可打扮太过招摇。她穿一身青蓝道袍,发梳太极髻,以一根木簪固定。
几缕碎发搭在颊边,低头咬了口包子,眼睛便幸福地弯起来,像一对小月牙,微卷的长睫上闪颤着淡淡的金光。
面容白皙素净,虽不施粉黛,亦难掩清丽。
身上似乎并无特别之处。
徐溪行半个身子坐在阴影中,看她许久,忽然开口:“你往蓬莱寄过很多信?”
宋续雪:“!”
包子还没咽下去,她惊得直呛到,差点没喘上气。
他不会想起来了吧?
她抬头看他:“你突然问这个干嘛?”
少女一双眼眸黑而亮,圆滚滚的,满脸警觉地看着他。
“没什么。”
徐溪行也看着她,一双漆黑瞳仁,弯弯朝她笑了:
“方才听你师兄说,你与我从前关系不太一般,让我有些好奇罢了。”
鬼喜食业障,好身受罪孽者,拆骨吸髓,施以无间痛苦。——出自《严法经》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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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山清玉灵(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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