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皇的寝宫,与其说是居所,不如说是一座以圣洁为名的、戒备森严的囚笼。
高大的穹顶绘着天使与圣徒,七彩琉璃窗隔绝了尘世的喧嚣,只留下被过滤得无比纯净、却也无比冰冷的光。
空气里常年弥漫着熏香与古老羊皮纸的气息,寂静得能听见烛火摇曳的细微声响。
在这里,兰斯对真理之笔的占有欲,达到了一个前所未有的、近乎病态的顶峰。
那柄镶嵌着笔的教皇权杖,几乎从未离开过他身侧。
批阅枢机团呈上的卷宗时,它倚在他的书案边,笔尖仿佛在审视着那些凡俗的权力游戏。
接见各国使臣与贵族时,它被他握在手中,暗金的笔身在白金华服的映衬下,无声地宣示着真正的权柄所在;甚至在觐见厅处理政务、下达那些足以影响大陆格局的谕令时,他的指尖也会无意识地摩挲着权杖上冰凉的笔身,仿佛那是他力量的源泉,也是他唯一的慰藉。
夜晚,才是这占有欲最极致的体现。
他不会将权杖放在传统的圣物架上,而是置于他卧榻之侧,一个特制的、铺着黑色天鹅绒的矮几上。
有时,他甚至会直接握着权杖入睡,指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仿佛生怕一松手,这唯一的“真实”便会消失不见。
笔,感受着这一切。
它享受着这种极致的重视。
兰斯的灵魂温度,他脉搏的每一次跳动,通过紧密相连的契约和这无休止的肢体接触,源源不断地传递给它。
这不再是北境逃亡时的相互依存,而是一种更深沉的、几乎要将它溺毙的专注。
它能“听”到他在睡梦中依然紧绷的神经,能“感受”到他只有在触碰它时,灵魂深处那翻涌的黑暗与孤寂才会稍稍平复。
这让它那千年孤寂的核心,感受到了一种被全然需要的、陌生的餍足。
但与此同时,一种微妙的束缚感,也开始如同藤蔓般悄然滋生。
它曾是界定真实的造物,游走于法则之间,某种程度上是“自由”的化身。
如今,它却被固定在一柄权杖之上,成为了一个象征,一个被展示、被依赖、被牢牢禁锢在所有视线中心的“器物”。
它无法再像过去那样,偶尔隐匿于他的袖中,或是在他意识沉浸时,悄然“观察”更广阔的世界。
它的整个世界,仿佛只剩下兰斯,以及这座华丽而冰冷的宫殿。
这种矛盾,在一次兰斯与几位枢机主教进行一场关于修订教会法典的漫长会议后,达到了顶点。
会议持续了整整六个小时,兰斯始终正襟危坐,权杖紧握在手。
笔能感受到他精神上的疲惫以及对那些老狐狸拐弯抹角言辞的不耐。
它传递出一丝微弱的、带着安抚和提醒意味的凉意,希望他能稍作休息,或者至少将权杖放下片刻。
然而,兰斯误解了这丝凉意。
他以为笔是感到了不安或受到了周遭神圣气息的压迫,尽管这气息对笔而言毫无意义。
他非但没有放松,反而将权杖握得更紧,甚至调动起一丝力量形成无形的屏障,隔绝了外界可能存在的“干扰”。
一种清晰的、被误解和被过度保护的憋闷感,在笔的核心弥漫开来。
会议终于结束。枢机主教们躬身退下。
当沉重的殿门合拢,只剩下兰斯一人时,他疲惫地靠进教皇宝座,指腹反复揉按着眉心。
他习惯性地将权杖举起,想要像往常一样,通过与笔的灵魂交流来涤荡疲惫。
然而,这一次,他感受到的却是一阵明确的、带着抗拒意味的冰冷。
不是往日那种沉寂的温顺,而是一种主动散发出的、拒绝沟通的寒意。
兰斯的手指僵住了。
他蓝色的眼眸瞬间锐利起来,如同被侵犯了领地的野兽。
他坐直身体,紧紧盯着权杖顶端的笔,声音低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怎么了?”
没有回应。只有那持续的、拒绝的冰冷。
一种莫名的恐慌夹杂着怒火,开始在他心底滋生。
他无法忍受笔的拒绝,尤其是这种毫无缘由的冷漠。
“说话。”他的语气带上了命令的口吻,属于教皇的威压不自觉地流露出来。
笔身依旧冰冷,甚至那丝寒意更重了些许。它传递出一个模糊却清晰的意念:【……束缚……】
兰斯怔住了。束缚?他给了它至高无上的地位,与他共享权柄,日夜不离地守护,这怎么会是束缚?
“我是在保护你!”
他的声音提高了一些,带着被刺痛的情绪,“净光庭的阴影从未散去,教会内部依旧暗流涌动!只有将你置于我触手可及、视线所及之处,我才能确保你的绝对安全!你是我唯一的……”
【囚徒。】
笔的意念冰冷地接上了他未说完的话,引用了他在加冕仪式上的宣言。
这两个字如同冰锥,刺入了兰斯的心脏。
他猛地站起身,握着权杖的手因为用力而骨节发白,胸膛剧烈起伏。
殿内的空气仿佛都因他的怒气而凝固。
“所以你是在怨恨我?”
他的声音压抑着风暴,“怨恨我将你镶嵌于此?可若非如此,我们如何能站在这里?如何能掌控自己的命运?!”
笔沉默了。
它无法否认,正是这种紧密的绑定,让他们拥有了如今的一切。
但那被固定、被展示、失去最后一丝独立空间的感觉,也同样真实。
一场无声的“冷战”,在教皇寝宫内拉开了序幕。
接下来的几天,兰斯依旧随身携带着权杖,但两者之间的灵魂联结仿佛蒙上了一层厚厚的冰霜。
他处理政务时,笔不再提供任何额外的信息或视角;他入睡时,再也感受不到那令人安心的温热,只有一片死寂的冰凉。
兰斯变得愈发焦躁易怒。
在一次审判异端的会议上,他甚至因为一点微不足道的分歧,险些动用笔的力量直接将那名学者化为灰烬,好在最后关头强行克制住了。
他夜晚无法安眠,时常起身,在空旷的寝宫内踱步,目光一次次地落在那仿佛失去灵魂的权杖之上。
他试图用更强硬的态度迫使笔“屈服”,换来的只是更深的冰冷。
终于,在又一个无眠的深夜,兰斯站在巨大的琉璃窗前,望着窗外冰冷的月色,内心的偏执与那更深层的、害怕失去的恐惧激烈交战。
他走回榻边,没有拿起权杖,而是第一次,缓缓地、单膝跪在了那放置权杖的矮几前。
这个姿势,无关教皇的威严,只剩下一个灵魂对另一个灵魂的……卑微祈求。
他伸出手,指尖悬在笔身之上,却不敢触碰,仿佛怕惊扰了什么。
“……我该拿你怎么办?”
他的声音沙哑,充满了疲惫与迷茫,“没有你,这一切毫无意义。这座宫殿,这顶冠冕,这些跪拜的人群……都只是冰冷的尘埃。”
“告诉我……我该怎么做?”
他低下头,金色的发丝垂落,遮住了他脸上的表情,“只要你不离开我……只要你不这样……冰冷地对待我。”
他不再强调保护,不再宣称权柄,而是流露出了最深层的脆弱——他无法承受笔的“冷漠”,那比任何敌人的刀剑都更让他痛苦。
良久,就在兰斯的心一点点沉入谷底时,一股极其微弱的暖意,如同冬日里破开冰层的第一缕阳光,从笔身上缓缓传来。
那暖意很轻,却带着一丝无奈的、近乎纵容的意味。
它感受到了他的痛苦,他的偏执,以及那隐藏在一切强势背后的、近乎孩童般的恐惧。
它终究……无法真正地狠下心肠。
感受到这丝暖意,兰斯猛地抬起头,蓝色的眼眸中仿佛有冰层碎裂,漾起近乎失而复得的水光。
他小心翼翼地、用指尖轻轻触碰笔身,这一次,没有再感受到拒绝。
他明白了。
他的“妥协”,不是放开手,而是……承认这份依赖,放下部分身段。
他依然不会允许笔离开他的视线,这是他的底线。
但他或许可以……在无人之时,不再总是紧紧握着权杖,而是让它静静地待在触手可及的地方。
他或许可以,在感到笔的“不适”时,不是强行压制,而是尝试去“理解”那微妙的情绪。
“对不起……”
他低声说,将额头轻轻抵在温润起来的笔身上,“我只是……太害怕失去你。”
笔身传来的暖意更明显了一些,仿佛一声无声的叹息。
冷战结束了。
甜蜜依旧,囚笼依旧。
只是在这黄金与权力铸就的牢笼里,看守与囚徒的界限已然模糊。
他们彼此束缚,彼此依赖,在这场无人能解的共生之舞中,越陷越深。
兰斯用他的偏执和偶尔的、笨拙的妥协维系着这危险的关系。
而笔,则在极致的重视与无形的束缚之间,一次次地,因他的痛苦而心软,因他的依赖而沉沦。
这甜蜜的囚笼,是他们共同的造物,也是他们都无法、也不愿逃离的宿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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