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弟子养的面黄肌瘦的同时又将山羊养得如此威武雄壮,李撄宁再次发自内心地“赞美”了奉清观一番。
二人避开门口的道童小心地从侧窗翻入,此时刚过午时,厨房里的笼屉正冒着腾腾的热气,灶上小火慢炖着什么。
李撄宁在灶台后拣了个隐蔽角落把小孩搁下,绕过去麻利地翻找蒸屉锅碗,直到怀里塞得抱不下后又转了回来,随手塞给小孩俩包子后,自己也挨着坐下开始专心致志地填充胃部。
诉心心底的惊异还未退去,看向手里烫热的包子,忍不住吞咽口水。
在玄明手底下当徒弟,挨饿理所当然是常有的事,经常吃的也都是厨房分派后的剩饭,都快忘了热乎的餐食是什么味的了。
他怀着复杂的心情,一时无言,于是也开始大口朵颐。
李撄宁则边啃边小声嘟囔道:“来早了,晚点来的话说不定还能尝尝那两头胖羊。”
诉心拍了拍自己胸膛,努力咽下最后一口,小心瞥了眼李撄宁,发现对方毫无异色后又迅速拿了一个往嘴里塞,回道:“咱吃不上的,师父,那是做法事取血的羊。”
“法事?”
“是啊,近来观里闹僵尸闹得厉害,两位师伯要取羊血做法事。”
李撄宁一口包子没来得及吞下差点被噎住,道观里闹僵尸简直闻所未闻,真是活得久了啥新鲜事都能碰到。
他心底有了个大概,料想奉清观是属于仙门中“符箓派”一派的修仙门派。
修仙界内各种修炼流派驳杂,直到他前世身死前,仙门中占据主流的大致可分为五派。
分别是以内功心法为主的“内修派”,这也是最早最正统的一派,另外则是炼丹服药的“丹鼎派”和卜卦占星的“卜占派”。此三派又同属于修仙界的“内隐派”。修士大多主张远离红尘,虔心修行。
早年修仙界,修士们近乎全是隐修派的,直到后来玄门事变,以琼教为首的魔教抢夺并借上古巫籍《长生秘经》里的巫术,篡改、创制成了邪魔之术,大肆制造妖魔鬼怪为祸人间,为此,仙门中涌现出一批打破“隐世”观念,主张入世救难,降妖伏魔的修士,这批修士一部分独立成为“剑修”一派,另一部分则剑走偏锋效仿魔教,同样的利用巫术,将其融合进仙门术法,创建了“符箓派”。
“符箓派”的修士善于用各种符咒、法器,不但各种法术结合了巫术进行改良,另外还引进了很具有巫术特色的驱邪召灵的仪式,诉心所说的“做法事”也就是进行驱邪仪式。
而据李撄宁所知,“符箓派”中镇压、驱逐邪祟所用的血牲多是公鸡、黑狗,因为此类牲畜血液属阳,恰好克制僵尸这种阴邪之物,而羊血则是属阴,仪式中用羊血难道不会起相反效果吗?
对于这种最基本的“驱邪”仪式的重要材料,他绝对不会记错,因为数百年前,“符箓派”开宗立派的祖师爷就是从李撄宁手里拿到的《长生秘经》的残卷,对方创制术法的过程中也曾大量采用他的意见。
李撄宁将心里的疑惑问了出来,顺道不忘针对玄应玄志再扁踩几句。
诉心边嚼第四个包子边回道:“师父你记错了,师伯他们不是要驱邪,是要祭尸。”
李撄宁:“……”
又是邪祭,他怎么给忘了呢,既然奉清观里出了玄明这么个“尸解仙”人才,那想必他的两个拟人师兄更不是俗物了。
说起来,尸解仙这一派当初还是从符箓派里分离出去的,独立后许多术法融合了魔教,因此比正常融合巫术的符箓派法术残忍很多,彼时符箓派的开派宗门“寒鸣山灵哀洞”刚在仙门里站稳脚跟,为这事饱受非议,修仙界甚至掀起了一股“灭巫”风潮,将巫术和魔教打成一派。
寒鸣山很多年里都在费劲巴拉地“清理门户”,才剿灭了尸解仙一派。
李撄宁制住了诉心伸向第五个包子的手:“再吃就积食闹胃疼了。”
诉心悻悻地收回自己的手,他担心没过多久玄明会故态重萌,到时候自己又得过吃了上顿没下顿的日子,所以逮着机会就往撑死了吃。
这时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李撄宁揽住诉心,将手指放到嘴边嘘了一声。
磨刀的声音停了下来,只听一个公鸭嗓道:“进心啊,羊先不要动,要等晚上法事开始前再杀,新鲜的羊血才好用。”
另一个道童笑着向前者问好,语气里全是谄媚:“见心师兄怎么亲自来了,您放心,规矩我懂,我只是提前把刀给您磨好,到时候您用起来也顺手。”
“嗯,有心了。”
“应该的应该的。”话音一转进心又道:“话说起来,师祖仙去后,咱这还是头一次祭尸,后山的那个东西……这次应当没问题吧。”
见心哼道:“胆小鬼,你也不想想,师父和掌门师伯不都跟着师祖一起祭尸好几回了,即便是这次师祖不在了,有他们二老在,能出什么问题?况且这次祭坛的阴女比之前足足多了一倍,整整二十人,不怕那东西不满意。”
李撄宁听得眉心一跳,玄门之中对于各个门派的性质有规定,凡是以术法杀人逾四十九人者为邪宗,逾八十一人者为魔教。
按照这个说法,这奉清观迟早变成邪宗,甚至再往下去离魔教也不远了。
外面的进心又嘿嘿笑道:“您可是二长老的真传弟子,耳濡目染,我哪里有您懂得多,不懂的话自然就东怕西怕呀。”
见心显然被捧得十分得意,笑了两声又掐着嗓子道:“掌门和大长老经手的法事当然不用怕,不过话说回来,若是换作北院里那个都没跟着师祖学几天的废物二长老来主持法事,不光你,怕是连我也要担心一下自己的身家性命了哈哈哈。”
进心显然听懂了,连忙附和几句,二人心领神会地大肆嘲笑起来。
李撄宁在心里冷哼一声:这二长老当的也着实可笑,竟随便一个小辈弟子都能欺侮。
诉心听得冷汗直流,抬头看见李撄宁挂在嘴角的一抹诡异的笑,心里打了个突突。
门外的二人正为嘲弄门派长老一事畅快不已,突然听得一声门响,只见厨房正门被人猛地踹开,木门耷拉下来摇摇欲坠,一个长身玉立的苍白身影出现在门框里。
二人吓得连连后退,待看清眼前之人是谁后,脸上的惊恐方才退去。
李撄宁笑意不减,上前几步用目光将二人上上下下地扫视了一番。
二人迎着那阴恻恻的目光,感觉像是被蛇信子舔了几口,一阵恶寒。
进心的脸上闪过一抹心虚,见心倒是一点不虚,反而有点恼羞成怒,待看清对方李撄宁身后抱着一笼包子探头探脑的诉心后又换上一副轻蔑的神情。
“我说是谁呢,师叔啊,您不知道我师父交代过………啊!”
一声清脆响起,诉心吓得手里的包子掉到了地上。
见心话都没说完,就被一巴掌抡到了地上,他捂着快速肿起的脸,一脸的不可置信,颤抖地伸出手指指向李撄宁:“你……你……”
李撄宁嫌弃地在诉心背上擦了擦手,笑呵呵道:“贱人养的,还敢在这糟践别人啊。”
看傻了的进心回过神来,眼珠子滴溜溜地转了两下,换上一副不忿的表情上前道:“二长老,我师兄他……啊!”
“你以为打了他就不会打你了吗?”
二人仰着一左一右肿胀到对称的脸滚作一团,见心气地浑身发抖,想做点什么又生生憋住了,红着眼放狠话:“你给我等着!”
诉心望着两人连滚带爬离去的身影,惆怅地看向李撄宁欲说还休,但他不想自己也吃巴掌,于是很有眼色地闭嘴。
李撄宁打完人心底顿觉神清气爽,气定神闲地从手里抽出两根发丝,举到诉心跟前晃了晃:“看这个。”
诉心疑惑:“头发……头发怎么了?”
李撄宁抿嘴一笑,将发丝置于面前,闭上眼,嘴角轻微蠕动,小声念出了一句含糊的咒语,随后睁开眼,朝两根发丝轻轻吹了一口气。
不知是不是自己的错觉,诉心恍惚间看见一丝青烟掠过,发丝上闪过一点黯淡的白光。
李撄宁将发丝递到诉心手里,下巴一扬:“去,喂它们吃了。”
诉心看傻了眼,回过神来沿着方向望去:两头健壮的山羊。
他一头雾水:“喂羊?”
“嗯啊。”
山羊比诉心还高一点,喷着粗气对着石槽里的草料大嚼特嚼,一对横瞳诡异非常。
诉心硬着头皮将两只手举起凑上去,不一会大叫着跑开,两只手被舔的全是口水。
“师父,这到底是要干什么啊。”
李撄宁笑而不语,将栓羊的绳子解开,任两只壮羊自由奔跑而去。
“走吧。”
师徒二人吃饱喝足了便往回走,穿过连廊走到一处院墙下,只听里面一阵骚动。
诉心支起耳朵,只听见一阵兵荒马乱的喊叫声。
“进心,吐、快吐……”
“你们这是怎么了!”
“见心师兄,不能进去啊,菜园里刚被施了粪肥啊!!”
他听得抓心挠肺,见李撄宁笑得一脸愉悦,忍不住走前面扒住门缝往里看,只见门内进心见心二人四脚着地,摇头晃脑“咩咩”地叫不停,进心如饥似渴地啃食着墙边的野草,草上长着小刺,吃进去扎得满嘴流血,而见心则是在菜地里快乐地撒欢,粪肥沾了一身,其余几个人手忙脚乱,抠嘴的抠嘴,拽着衣服往外拖的往外拖。
诉心捂着嘴悄声退回去,见李撄宁快走远了连忙跟上,待走到无人之地终于憋不住笑了出来。
“师父师父,那两根头发是他们的吗?”
“他们怎么变成羊了笑死我了,活该啊……”
“师父,你是怎么做到的?”
“你没用符纸,好像也没有用灵力啊……”
李撄宁挑眉,意味深长地看了诉心一眼,诉心才停下喋喋不休的嘴,发觉自己似乎有点忘形了,干笑两声。
他发现自己似乎不是那么怕玄明了,最终还是忍不住开口问道:“到底是什么啊,师父。”
李撄宁将他抱起来往回走,慢慢地嘴角不再勾起,如叹息般轻声说:
“那是真言。”
“你学不了……”
午后,李撄宁再次去了一趟后山,树上悬挂着的畜尸少了一具,原本悬挂尸体的位置下方多了一捧灰土,青色的树叶颜色似乎有些加深,瞧着比较接近绿色了。
就在他们回到南院的两个时辰后,李撄宁的脑海里骤然响起一道歇斯底里的喊声:
“我要让所有人知道,我才是奉清观里的第一人!”
他被吓得一哆嗦,随后明了,这恐怕就算是玄明契约里的诉求了,看来没有对着长生树许愿并不影响契约诉求的形成,只是他平生诉求太多了,树也不知道要把哪一个作为契约内容。
午时他戏弄了那两个估计早已结怨的弟子,估计误打误撞触发了其中一个诉求。
但是让李撄宁难以置信的是这个诉求竟然这么好打发,要当第一人起码要打败其他人吧,把两人捉弄一番就算打败他们了吗?
他走到树下将那捧灰土掩埋了,沉思着往回走。
李撄宁决定,入夜之后的法事现场他得去走一趟,一来再找两个人打一顿试探一下,二来见心说的那二十个用来祭坛的阴女,他既知道了不能不管。
他用三两句话就从诉心嘴里套出了这个“祭尸”到底是怎么回事。
原来三十五年前奉清观刚建起的时候,祖师爷常常带着弟子下山四处驱邪镇尸,这事说起来好听,实际上是是在人尸上做手脚,然后打着镇压的幌子光明正大地带走尸体,回道观封存起来,或炼邪术,或卖出去给人配阴婚。
缺德事干久了自然就容易遭报应,九年前下山的时候老头子不知从哪白捡回一具栩栩如生的男尸,然而就是这个尸体给观里招来了祸端。
按照一般套路来讲,定是这具尸体变成僵尸开始大开杀戒,可事实却恰恰相反,男尸安然无恙,一同运上山的其他十几具尸体却陡然尸变,且凶狠异常,肆意杀戮观内弟子,被杀死的弟子又变成僵尸残杀他人,如此几日下来观中弟子竟折损近一半。
奉清观的祖师既然能白手起家建立一个小门派,身上还是有点本事和见识在的,他很快推测出是那具唯一没有变化的男尸在作祟,最终将之送入深山郑重地下葬,而后捉来十名阴年阴月生的妙龄女子开坛作法血祭,这才平息了山上的尸变。
可灾难并没有就此终结,这场祸事中所有死去之人的尸体无论如何都没办法损毁,无论送走多远,无论如何镇压,三年一过,它们就要再次爬回腾腾山作乱。
于是只好每三年祭祀一次,随着血祭的次数增大,死去的无辜女子累计足足三十人,每一次闹僵尸死的人也越多,循环往复下僵尸也越来越多。
李撄宁用脚趾头发誓,如此恶性循环下去,腾腾山早晚得变成一座无人生还尸山。
此时他对那具下葬的男尸起了一点兴趣,说实话,纵使活了两辈子的他也没见过这么奇怪的邪祟。
躺土里一动不动就激得山上所有的尸体尸变,大开杀戒把一个门派祸祸的不得安宁。
奉清观也算是个近百年的道观了,观里的建筑看上去十分古旧,白天的时候山顶起雾尚有几分仙气飘飘,等到了夜里一阵阵凉风袭来,就只剩下阴气森森了。
今夜的奉清观却是灯火通明,亮到晃眼的烛火驱散了一些鬼气,然而四处高高悬挂的铜铃时不时发出脆响,铃声回荡在山里,又让人忍不住脊背发凉。
观中弟子三四十人,此时乌泱泱全集中在观内中央大殿的前方。
两个身着道袍,样貌不过五六十岁的中年人立于一尊四方青铜鼎前,身后跟着几个真传弟子,青铜鼎的前方则是一个长条供桌,桌上香烛祭品俱全,各种法器置于两侧,神主立在最中间。
玄应的脸色不太好看,他面向前方眼珠转动,小声问了一句:“处理好了吧。”
一旁的玄志脸色也有点发青:“烧的干干净净,只是羊跑不见了,只能临时又找了一只。”
玄应摇头叹气:“品相差远了,算了,反正不是什么重要材料,这个关头……凑合用吧。”
玄志:“时间实在太赶了,这次竟提前了半年,偏偏这还是那老不死的走后的头一次,弄不好可要出大乱子。”
玄应咬了咬牙:“闭嘴吧,我难道不知道吗。”
供桌旁,二十个少女被绑在一起,时不时响起几声啜泣。
李撄宁抱着诉心走进人群,就听见前方传来高声讲话:“子时将至,今日法事关乎奉清存亡,而祖师已然仙去,今日本座特在此代替祖师主持、进行祭礼……”
话音未落,人群里高声传出一句阴阳怪气。
“哦呦,好大的脸呐,你也配!”
玄应顿时愣住,没料到刚一开口就遭当头一骂,又惊又怒:“谁在那里口出秽言!”
大小弟子一阵骚乱,片刻后分出一条道来,露出最后面的李撄宁。
他身上穿着一袭白色的窄袖道袍,头发敷衍地半扎着,碎发散落下来遮住眼睛,露出苍白消瘦的半张脸,尖尖的下巴微微一扬,咧开一个及其恶劣的笑容:
“脏东西听什么都是秽言。”
?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