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初二,林家三少爷林茂郁大喜过望,口中喊着“蕴微没事了”,横冲直撞,惊扰了院内赏秋菊的父母。
林老爷一怒之下,家法伺候,吩咐家丁:“他什么时候认错,什么时候收手。”
藤条三叉,一鞭见血。
林夫人终究心疼孩子,悄悄吩咐:“注意点分寸,小心伤了筋骨。”
下人应了,她仍不走,半晌叹了口气,又叮嘱道:“多找几个人看着,莫让郁儿跑出去了。”
知子莫若母。
*
十月初三,陆蕴微出狱了,曾经金枝玉叶的相府幺女,如今流离失所不知归处的罪臣养女。
初寒料峭,天高云淡,冷风吹得鼻尖发酸。
一切恍若隔世。
*
十月初九,大雪一场,茫茫一片。
天色熹微,海一线背着一把弓上山了,挽弓搭箭,野兔两只山鸡一只,已经足够了,只是——
海一线收起弓,眉头微皱,眯起眼睛。常年打猎,他视力极好,本不用眯眼也能看得一清二楚,只是这景象太怪了些。
不远处雪地被太阳晒得亮晶晶的,有好多兔子,挤成一团,好像在吃些什么。
刚下完雪,地上只有雪,难不成兔子吃雪?
海一线大步走过去,踩得雪咯吱咯吱响,兔子们耳朵一动,纷纷逃了。
灰黄色的兔子散开,雪地上只剩一条松树枝子,还有一个人,松树枝子已被啃得稀碎,松针零散一地,几点油绿点在雪地那人乌黑的头发里。
那人倒地不起,伏在雪地里,衣着单薄,脚上丢了一只鞋子,是个年轻的姑娘。
海一线拂去她脸上的乱发,露出一张两颊烧得通红的脸,那双眼睛紧闭着,只睫毛颤了那么几下,颤得海一线心里忽一阵恓惶。
他自小上山打猎,从不会空手而归,而这次,这恐怕是他抓到的最可怜的猎物了。
兔子山鸡全部转移到左手,右手使力,海一线将人拦腰扛到了肩头。人太轻了,他误估了重量,用力过猛,险些栽进雪地。
“老天,一阵风就能吹跑了……”他颇感惊讶,扛着姑娘大步流星的下山了。
海一线住在山脚下的村子里,父母都没了,光剩下一间破茅屋,摇摇欲坠,海一线缝缝补补,勉强不至于透风撒气,住了三年又三年。
到家将人放在暖融融的炕上,拉起棉被往姑娘身上盖,海一线忽然犹豫了,他觉得他这床被子花纹丑得要命,而且……多久没洗了来着?
海一线拎着一只野兔,去了趟四婶家,自从前年他将四叔揍趴下之后,四婶忽然待他亲近了不少,大概是盼着他什么时候能再揍四叔一顿。
“四婶,水洒被子上了,没得盖了,来借一床。”海一线随便诌了借口,一只兔子换了一床干净被子,又顺手借走了一只枕头。
将姑娘塞进被子里,海一线一丝不苟地掖好被角,又把屋子的泥炉子烧得极旺,而后提着一只山鸡往镇上去了。
很快,镇上的郎中跟在他身后呼哧呼哧地喘粗气:“你走慢点呐!紧赶慢赶的,累死我得了。”
海一线脚下丝毫没有停歇,反倒笑嘻嘻的:“你走得恁慢,可是身子骨虚透了?回头那只山鸡别拿集上买了,自己留着炖了补补身子罢。”
郎中语塞,他收了那只大山鸡,这才愿意大老远踩着雪跑来治病。
到了家,郎中三指扣上姑娘的脉,忽然“咦”了一声:“这姑娘是你从山里捡到的?”
“山里。”
“奇怪,这姑娘的手和脸怎么这样的细净,这一带没什么能养出这种手脸的人家,莫不是妖精变得?”
海一线也发现了,姑娘十指纤纤,白玉似得玲珑小巧,小脸只巴掌大小,莹润干净。
就算是妖精也是那种楚楚可怜的。
“你听说了不?都说北边那村里丢的小孩儿就是被狐妖骗走了的,你可要小心,我娘从小就跟我说狐妖最会变成漂亮姑娘骗人了。对了,都说山上精怪多,你天天上山……”郎中絮絮叨叨。
海一线忍不住打断:“闭上你的嘴你好好看病吧。”
郎中自讨没趣儿,到底是念着那只大山鸡的好,只瞥了下嘴,安安静静诊脉,越诊眉头越皱。
“她的病怎么样?”海一线问。
“情况不好,姑娘身子不光受了寒,还亏空严重,”郎中奇怪,“不应该啊,手跟脸这样细腻的人家一般都是滋补过剩,怎么能虚弱成这个样子,跟三个月没吃过饱饭一样。”
他一面嘀咕,一面从诊箱里翻出数根银针:“眼下药是喝不进去了,若我施了这几针她今晚能醒,那就有救,若醒不过来,趁早从哪儿捡的送回哪儿去。”
施完针,郎中又掏出纸笔墨盒准备开方子,环顾四周,摇头道:“你家怎么连张桌子也没有?”
他瞥了眼床上的姑娘,又碎嘴道:“就算这姑娘醒了,一看自己躺在这么个地方,估计也要吓死了。”
郎中找了一圈,最后贴着墙面写几张药方,往海一线怀里一塞,匆匆走了,临走前不忘叮嘱他,这姑娘来头不一般,别往自己身上揽事儿。
海一线守在土炕前,年轻姑娘脸色发白,两颊烧得通红,嘴唇苍白开裂,双目紧闭,他总觉得她可怜,便盼着她能快点醒过来。
但姑娘一直没有醒过来。
海一线又上山一趟,抓了一只山鸡,捡了一捆柴火,回家后去村口井里挑了两担水,又喂了栏里几只鸡,太阳一点一点地挪,日头偏西,姑娘仍然不见有醒的意思。
他搬来家里唯一一个木头凳子,托在腮守在土炕前,真的开始认真思考人要是死了该怎么办。
越想越觉得心里头一阵悲戚,只好再度伸手帮姑娘掖掖被角。
或许是这一动作的缘故,不省人事的姑娘忽然有了反应,眼皮轻微震颤起来,浓密睫毛下露出一双眼睛。
“你醒啦,没事了。”海一线对她说。
那双眼睛缓缓转向他,半睁半眯,也不知看没看清,很快又闭上了。
那对眼珠晶亮清透,海一线呆了半天,回过神来发现姑娘又昏睡过去了。
海一线若有所思,提着一只兔子揣着药方又跑去镇上一趟,先去药房抓了药,又花钱买了只煎药的小锅,最后又去了木匠的铺子,忍痛买了张桌子扛回家去。
他有点忐忑,姑娘醒来又昏过去,不会真被那个碎嘴郎中说中了,是被他家徒四壁的破屋子吓晕了吧。
*
陆蕴微烧得不省人事,挣扎着醒来一次,尚未看清身在何处,只模模糊糊听得一句“没事了”的温和安抚,顿时心安,身上一松,又沉沉睡去了。
即便睡去,梦境中的她依然漂浮不定,无处可依。
她梦到了与母亲的最后一次见面,彼时父亲和大哥已经被押进大牢半个多月了,人心惶惶,家中仆从亲友走的走,逃的逃,大势已去。
很快,圣上下旨抄家,官兵将整个丞相府围得水泄不通。
陆母将家中走不掉亲眷聚在一起,其实也没多少人,父亲和大哥在牢里,二哥不在京城,二嫂去世多年,阖府上下只剩下陆蕴微,陆母,还有大哥的发妻。
陆母苍然笑道:“事到如今……”
她给每人都斟上了一杯酒,清清冽冽、干干净净、见血封喉。
在座的三人都清楚,依照朝廷判得罪名,不喝了这杯酒,留给她们的会是什么。
长嫂一言不发,垂眸咽了,干净利落。
陆蕴微手抖个不停,小小一杯酒恍若千斤重,举到嘴边,她有些怕了,抬眼看到母亲,正巧瞧见她喉头灵巧一动,毒酒入腹。
陆蕴微心一横,闭上眼,仰起头——
“迢迢儿!”母亲忽然唤她。
愣神之际,长嫂忽然扑了过来,打翻了她手里的酒杯。
陆蕴微忙去扶长嫂,只见长嫂嘴角流出一行污血,嘴唇蹉跎出几个音节:“替我……”
不等陆蕴微听清,长嫂胸膛已没了呼吸,只剩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天,像是想飞出院墙一般。
“嫂嫂!”陆蕴微手足无措,目光投向陆母,“母亲……”
陆母微微笑了,手背轻轻一推,桌上酒壶落地,摔了个粉碎。陆母身子跟着碎玉声颤了一下,猛地呕出一口血。
“迢迢儿……”她嘶声呼唤。
陆蕴微忙凑过去。
“你……不是我和你父亲的亲生女儿,你不是……陆家的人,没有罪……活下去……”陆母声音断断续续,越来越小,“你可以活下去,你要活下去的……”
陆母望着她,依依不舍,伸手摸了摸小女儿的脸颊,喃喃道:“迢迢儿,去远方……活下去,自由自在……”
官兵破门而入,陆蕴微被从母亲身上撕开,关进大牢,昔日丞相府的千金,如今大牢的囚徒,昔日绫罗绸缎山珍海味,如今只能与虫鼠作伴,暗无天日。
那些泥泞不堪的日日夜夜里,陆蕴微总是会想起长嫂凝望碧空的眼睛,会想起母亲的嘴唇,血液染透双唇的每一个缝隙,一股一股地从喉头涌出,那双嘴唇不停地呼唤她,一张一合,近乎气声,呐喊着,恳求着,祝福着,她说她要她活下去。
几个月后,刑部查明她的身份,她确实不是陆氏骨肉,而是当年陆相外出为官时,在路上捡到的被遗弃的女婴。
圣上开恩,她被豁免了。
这次没全文存稿,就写到哪更到哪了,缘更[捂脸笑哭],应该不会很长[彩虹屁]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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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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