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连的打击像冰雹一样砸下来，柯叶和柯倩都被砸得站不住脚，精神绷得像两根拉到极限的橡皮筋，稍微再用力，就会“啪”地一声断裂，回弹着抽得自己遍体鳞伤。柯叶在家族聚餐后躲了三天，连医院都找借口请假不去；柯倩则在针灸后，连续两晚躲在被子里发抖，连卧室门都不敢出。直到第四天傍晚，柯叶终于鼓起勇气，给柯倩发了条消息：“去江边走走吧。”
县城边的江岸是她们偶然发现的僻静处，没有路灯，只有远处跨江大桥的景观灯带，在夜色里投下一片蓝绿色的冷光。那光线落在漆黑的江面上，把江水染成了巨大的荧光解剖池，泛着诡异的光泽，连水波流动都像在进行无声的解剖。风从江面吹过来，带着湿冷的水汽，刮在脸上像细小的冰粒，刺得人皮肤发疼。
柯叶先到的，她靠在锈迹斑斑的护栏上，目光呆滞地望着江面。江水漆黑如墨，像一块巨大的吸墨纸，把所有的光都吞了进去，只留下无边无际的黑暗，默默流向看不见尽头的远方。这些天憋在心里的眼泪早就流干了，此刻只剩眼球在冷风里干涩得发疼，连眨眼都觉得费力。她想起父亲骂她“废物”时的样子，想起人事科“限期清退”的警告，想起抽屉里那把冰凉的折叠刀，手指不自觉地攥紧了护栏，铁锈渣嵌进指缝，带来细微的痛感。
柯倩来得稍晚些，她穿着一件厚外套，却还是被风吹得缩起了脖子。站在柯叶身边时，她没说话，只是盯着江面。寂静的夜里，幻听的声音变得格外清晰——先是模糊的水流声，接着就传来无数细小的手掌拍击水面的声响，“哗啦、哗啦”，像有人在水里招手，又像在催促她快点靠近。那些声音钻进耳道，缠着神经，让她头晕目眩，连站都有些不稳。
“有时候觉得，跳下去就一了百了了。”柯叶先开了口，声音很轻，被风吹得七零八落，像随时会散掉的碎纸片。她的目光依旧盯着江面，仿佛那黑暗里真的藏着解脱的出口。
柯倩沉默了几秒，才缓缓开口，声音飘忽得像从水底浮上来，带着湿冷的回声：“嗯，我也这么觉得。跳下去，就不用再假装正常，不用再被扎针，不用再听那些骂我的话了。”她甚至能想象到，江水裹住身体时的冰冷，还有下沉时那种失重的轻松，说不定比活着舒服多了。
风更大了，吹得两人的头发都乱了，贴在脸上像湿漉漉的水草。但这一次，和那个暴雨夜不同——当年她们计划“一起走”时，心里满是对死亡的期待；可现在，在极致的绝望之后，一种微弱的求生本能，像埋在冻土下的种子，突然冒了点芽。那是对父母的不舍：柯叶想起母亲偷偷给她塞水果糖时的温柔，柯倩想起父亲针灸前，会用酒精棉反复擦针的认真；也是对彼此的牵挂：她们知道，自己要是真的走了，另一个人只会更孤单，更难撑下去。
“我……我在网上看到一个抑郁症的互助会。”柯叶突然想起前几天刷到的帖子，手指下意识地摸进口袋，摸到手机冰凉的金属边框——她攥得太用力，边框都被捂得发烫，“是线上的，不用露脸，也不用报名字，匿名就行。”
柯倩侧过头，看向柯叶，眼神里没什么期待，却还是下意识地把被风吹乱的头发别到耳后——这个动作是她从小养成的习惯，只要准备认真倾听，就会不自觉地这么做。“有用吗？”她问，声音依旧很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犹豫，“会不会都是些没用的安慰话？”
“不知道。”柯叶摇摇头，下巴往衣领里缩得更深，想挡住迎面而来的冷风，“但……也许可以试试？就当……找个人说说话。我们总不能一直这样，把话都憋在心里。”她想起自己躲在房间里，对着墙壁自言自语的样子，那种孤独感，比死亡更让她害怕。
柯倩盯着江面看了很久，蓝绿色的光映在她瞳孔里，像两团微弱的火焰。过了一会儿，她轻轻点了点头，声音轻得像在给即将熄灭的火柴挡风：“好，试试。”
这声“试试”轻飘飘的，没有任何分量，却像给深不见底的深渊，扔下了一根细细的蛛丝。她们都知道，这很可能又是一次徒劳的挣扎——说不定互助会里全是和她们一样绝望的人，根本给不了任何帮助；说不定聊过之后，该痛苦还是痛苦，该崩溃还是崩溃。可就像溺水的人，哪怕眼前只有一根稻草，也会下意识地伸手去抓，抓不到再沉下去也不迟，至少不会后悔“没试过”。
那天晚上，柯叶回到家时，已经快十点了。推开门，客厅里一片漆黑，父母应该早就睡了。她轻手轻脚地走进卧室，刚打开灯，就看见靠近衣柜的那面墙上，渗出了一片难看的水渍。那水渍呈不规则的形状，像一块正在扩散的丑陋伤疤，边缘还在慢慢往四周蔓延。空气里弥漫着更重的霉味，混杂着潮湿的土腥味，像有人把发了芽的土豆捣碎后，强行塞进她的鼻腔，呛得她直想咳嗽。
她打开台灯，暖黄色的光斑正好打在水渍中央，把那片霉斑照得格外刺眼，却又透着彻骨的冷。柯叶突然反应过来，梅雨季，真的来了。
窗外的雨不知什么时候开始下的，起初只是零星的几滴，很快就变成了瓢泼大雨，“噼里啪啦”地敲打着窗户，仿佛永远不会停止。她走到窗边，看着雨水在玻璃上划出蜿蜒的水痕，像无数条流泪的眼睛。内心的风暴，与窗外的梅雨季一同加剧，把她紧紧包裹在湿冷的绝望里。
第一部，就在这片湿冷和未知中，缓缓落下了帷幕。柯叶和柯倩站在人生的岔路口，前方的路依旧被浓雾笼罩，像一张被雨水泡烂的旧地图，连“此处有悬崖”的警示标记都模糊不清。她们不知道那根蛛丝能不能拉住彼此，不知道互助会能不能带来希望，更不知道下一个转角，是光明还是更深的黑暗——但至少，她们还没放弃“试试”的勇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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