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婚礼上的孤岛
婚礼定在县城最好的“锦绣酒店”宴会厅，刚走到门口，就能听见里头传来的喧闹声。推开玻璃门，璀璨的灯火瞬间涌进视野——天花板上挂着层层叠叠的水晶吊灯，折射出的光线像倒挂的冰川，冷冽又刺眼。入口处立着一座红色充气彩虹门，鼓风机“嗡——嗡——”地不停往里头灌气，声音嘶哑又沉闷，活像一只过劳的哮喘病人在艰难呼吸，每一声都撞得人耳膜发疼。
柯叶深吸一口气，抬脚迈进门。刚踏进去，一股混杂着香水、白酒、鲜花与油烟的“喜庆瘴气”就直冲鼻腔，呛得她喉咙发紧，忍不住想咳嗽。她特意挑了件最不起眼的浅灰色衬衫，领口扣到最上面一颗纽扣，头发也随意扎在脑后，本想当个“透明人”，可彩虹门反射的红光落在她身上，把浅灰染成了淡淡的红，让她像个误闯喜宴的幽灵，突兀又格格不入。
宴会厅里早已坐满了人，说话声、笑声、酒杯碰撞声交织在一起，吵得人头晕。司仪站在舞台中央，手里拿着话筒，声音透过音响放大，显得格外慷慨激昂。每说一句“幸福美满”“永结同心”，背景音乐就配合地砸下一个重鼓点，“咚——咚——”的声响震得地面都在轻微颤动，仿佛不把人的耳膜震破，就不算真正的祝福。
柯叶找了个角落的位置坐下，心脏却跟着鼓点狂跳起来。她突然想起，早晨匆忙出门，把抗抑郁药忘在了床头——此刻药物的副作用开始发作，胃袋里翻江倒海，像有无数只手在里面搅动；社恐也跟着冒头，周围陌生的目光像细小的针，密密麻麻扎在她身上。她感觉食道里像有一条带着倒刺的舌头，一路往上爬，刮得喉咙又疼又痒，连咽口水都觉得费力。
坐在她身边的柯倩，状态比她也好不了多少。现场的嘈杂声浪像潮水般涌来，撞得她头晕目眩，原本好不容易压下去的幻听，又像偷偷拧开的收音机，在耳边响了起来。起初只是模糊的“嗡嗡”声，接着就传来清晰的议论：“她怎么还有脸来？听说在学校连课都上不好了。”没过多久，声音变成了多声道立体环绕，有人在她左耳边说“快看，那就是实验小学精神有问题的老师”，右耳边又有人附和“听说还总失眠，会不会影响孩子啊”。
那些声音不高，却像淬了毒的针，精准地插进她的颅骨缝隙，疼得她指尖发凉。柯倩死死攥着筷子，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连手背的青筋都凸了起来。筷尖不小心沾到一点酱汁，她下意识地往桌布上蹭了蹭，留下三粒细小的红点，像在白色的桌布上偷偷按下的省略号，藏着她说不出口的委屈。
“哟，这不是柯叶吗？好久不见！”一个陌生的男声突然在身边响起。柯叶抬头，看到一个穿着黑色西装的男人端着酒杯站在面前，脸上带着客套的笑容。她想不起对方的名字，只觉得眼熟，大概是小学或初中同学。没等她开口，男人就伸手拍了拍她的肩膀，酒杯里的酒液晃出半圈，溅在她的浅灰色袖口上，立刻晕开一片琥珀色的痕迹。
“现在在哪儿高就啊？”男人继续追问，语气热络得有些过分。
柯叶勉强挤出一丝笑容，脸颊的肌肉像被缝在了牙齿背面，稍微一动就扯得发疼：“就在县医院。”
“厉害啊！当医生了！”男人眼睛一亮，声音又提高了几分，“以后我们全家看病可就找你了！”他热情得仿佛下一秒就要递上医保卡，完全没注意到柯叶僵硬的表情。柯叶含糊地应着，感觉“无证”两个字像刺青一样刻在自己的额头上，只要她一张嘴，这两个字就会掉下来，砸在脚面上，让她在众人面前无地自容。
类似的寒暄接踵而至。有人拉着柯倩问：“小倩老师越来越文静了，这么好的条件，怎么还没对象啊？眼光不要太高嘛！”柯倩低着头，不停摇头，手指紧紧抠着桌布的边缘，恨不得脚下的桌布突然裂开一条缝，让她直接坠进十八层地狱，不用再面对这些没完没了的追问。
就在两人快要被压抑的气氛逼得喘不过气时，一个清亮的声音突然传来。柯叶和柯倩同时抬头，看到林薇正朝她们走来。她穿了一身雾霾蓝的西装套装，腰线收得利落，衬得身姿格外挺拔；耳饰是几何形的金属片，随着她走路的动作轻轻碰撞，发出风铃般清脆的声响。她像一把带着外来语言的钥匙，瞬间切开了满屋子的陈词滥调，带来了不一样的气息。
林薇手里端着一杯白开水，透明的杯子里映着灯光，与满场的白酒、红酒形成鲜明对比。她在两人身边坐下，压低声音，像在播报什么内部机密：“怎么样，是不是觉得特别无聊？”见柯叶和柯倩点头，她又笑着说，“我早就看出来了，这种婚礼流程千篇一律，饭菜也没什么新意。刚才我在后厨门口看到彩虹门的鼓风机，差点忍不住想把电源拔了，让世界安静三秒。”
柯叶看着林薇坦然的样子，嘴角终于露出一丝真心的笑容。林薇的话像一把小锤子，敲开了她紧绷的神经，让她胸腔里裂开一条缝，有新鲜的空气漏进来。那一刻，她第一次意识到：原来“格格不入”不一定是被动的缺陷，也可以是一种主动的选择——不用强迫自己融入喧闹，不用假装喜欢热闹，坦然接受自己的“不一样”，也没什么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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