实验小学五年级三班的家长会，刚刚落下帷幕。
柯倩站在空荡荡的讲台旁，听着家长们杂沓的脚步声和交谈声在走廊里渐渐远去。世界像被突然抽走了所有声响，只剩下一种压迫耳膜的、绝对的寂静。粉笔槽里残留半截彩色粉笔，被她无意识地碾成粉，指尖碾压得惨白；黑板上还留着“欢迎各位家长”四个空心美术字，颜料未干，在寂静中慢慢往下坠，像彩色的泪。她脸上那副“小柯老师”的面具——耐心、负责、值得信赖——终于稍稍松动。
她摘下眼镜，用力揉着酸胀的鼻梁。镜片后的眼睛充满了掩饰不住的疲惫。极致的安静中，那些熟悉的、恼人的背景音又开始像幽灵般浮现——起初是模糊的沙沙声，像是收音机调频不准，紧接着，似乎夹杂着隐约的窃笑和断断续续的议论。声音先是从天花板喇叭里渗出来，旋即变成无数条细线，顺着她耳道往里钻，线端拴着细小的鱼钩，每钩一下，就扯出“她根本不懂教学”“孩子成绩提不高就是她不负责任”这类短句，声音像被水泡过的磁带，走调、潮湿、却锋利。她知道这是幻听，是疾病馈赠的“礼物”，但它无比真实，让她无法忽视。
她深吸一口气，试图将这些声音驱散，却发现疲惫早已深入骨髓。刚才的家长会上，她面对几十双审视的眼睛，条理清晰地分析班级情况，回答各种或关切或挑剔的提问，几乎耗尽了所有的心神。
回到教师办公室，几位同事正在闲聊，话题围绕着买房、孩子升学。柯倩勉强笑了笑，附和了几句，便拿起包准备离开。她能感觉到，自己和她们之间隔着一层透明的、却坚韧无比的膜。她们的烦恼具体而踏实，她的痛苦却悬浮在半空，虚无缥缈，难以言说。
“小柯老师，下班啦？公开课准备得怎么样了？”年级组长路过时间道。
“正在准备，组长。”柯倩立刻扬起一个恰到好处的、充满干劲的笑容。
“好好干，争取拿个奖，给学校争光。”
“嗯，我会努力的。”笑容直到她转身走出校门，才像退潮般从脸上消失。
推开家门，一股浓郁的中药味扑面而来，像一张无形的网，瞬间将她包裹。
“回来啦？快，药刚熬好，趁热喝。”父亲柯健端着一碗黑褐色的汤汁从厨房走出来，药汁表面浮着一层虹彩的油膜，晃碗时，油膜裂开又合上，像极薄极脆的蝉翼；碗底沉着三片黄芪，切得方正，像被精心打磨过的麻将牌。他的眼神里是不容置疑的关切。作为县一中的高级教师，他习惯了一种不容反驳的权威感。
柯倩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那苦涩的气味让她胃里一阵翻涌。“爸，我……我等下喝。”
“良药苦口，等下药效就差了。”柯健把碗递到她面前，语气坚决，“你最近脸色还是不好，这方子我特意问了老中医，加了党参和黄芪补气。”
柯倩接过温热的药碗，屏住呼吸，像完成一项艰巨的仪式，仰头一口气灌了下去。难以形容的苦涩从舌尖一直蔓延到胃底，让她几欲作呕。
“这才对嘛。”柯健满意地点点头，转身又拿出他那套擦得锃亮的针灸包，“来，今天再给你扎几个穴位，安神助眠。”
看着那明晃晃的细针，柯倩的身体瞬间僵硬了。她从小就怕疼。但父亲总说“不通则痛”，认为这是为她好。她认命地躺到沙发上，咬紧嘴唇，感受着第一针扎在“印堂”时，眼前炸开一朵白色小烟花；第二针“太阳”，烟花变成两朵，带着耳鸣；第三针“安眠”，父亲捻转针柄，她听见“咔”一声轻响，仿佛脑壳被掀开一条缝，灌进一股冷冽的夜风。每一针，都像是在提醒她，她的“不正常”。
这时，母亲柯梅梅也回来了，放下包就开始习惯性地询问，每问一句，就往前走半步，身上那股混合了膏药与葱花的热气，把柯倩逼到沙发角落：“小倩，今天家长会顺利吗？有没有家长提意见？我听说五班那个李老师就被家长投诉了……”
“挺顺利的。”柯倩闭着眼，简短地回答，希望以此结束话题。
“你脸色怎么这么差？是不是又没休息好？跟你说了晚上不要熬夜看手机……”母亲的关心像温暖的棉被，但裹得太紧，就成了束缚。
柯倩感到一阵窒息。她只想这一切快点结束，让她回到自己的房间。那里虽然乱糟糟的——书本、画册、毛绒玩具堆得到处都是，但那是她唯一可以卸下所有伪装、允许无序和真实存在的空间。她需要立刻躺下，在嗜睡的药效彻底将她拉入混沌之前，获得片刻的喘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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