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昌徽六年,燕宁的初雪迟迟不来。冬月将尽,京城上空已是层云密布,沉沉甸甸,却不见半点白落下。
一派萧索里,瞻王府的红梅开得正盛,乍望去,是天上铅色,地上粉霞。
裴绫在树下立着,正要伸手去折一枝下来,指尖却忽然被从身后伸来的手扣住。
“等雪落下来再折不迟。那时看白雪红梅,才不算辜负这一树好花。”
素手惊着一顿,裴绫回身,对上褚谅一双笑意盈盈的凤眼。
“王爷!怎么这样轻声就回来了,吓我一跳。”
她的十指与褚谅的紧紧扣上,往他怀里靠去,亦投以喜悦的目光。
褚谅低下头,鬓角蹭过她的发丝,仿佛在她身上汲取片刻安宁。
“外头冷,进去说。”
寝殿内的侍女见二人进来,悄悄退了下去。
裴绫替褚谅解下染着寒气的披风,挽他往内室走去。
“听说你要回来,水已经放好了,先沐浴除除病气吧。这回你去了四五日,父皇可见好了?”
褚谅的手覆上她的腰,微微用力,将她带得更近些才应:“老样子罢了。今早还咳了血。”
浴室内水汽蒸腾。裴绫试了试浴桶水温,撒下一把干茉莉,淡香混着热气漫开来。
“那...你见着母后和睿王了吧?他们...可都安好?”
褚谅正扯着发带,闻言动作顿住,漫不经心笑时又叹了口气:
“也是老样子。二哥前日当着母后的面砸了药碗,说是给父皇抓药的方子不好。我实在不欲再在他们跟前,寻个由头先回来了。”
裴绫倒吸一口凉气,“是这样么...那母后又对你说那些话了?”
褚谅浸入浴汤中,水花溅了些在裴绫裙摆上。“她回回都这么说,我哪次放在心上了?我已同她说了不知多少次,我对皇位没有半点心思。倒是你,怎么这样紧张。”
“我...”裴绫迟疑着,“我是听闻徐家又上了折子弹劾二殿下。还有...”
“绫儿,哪里听来的?”褚谅很快截住她的话,“你又在想这些了。”
他指腹抚过她掌心,语气轻下来,“二哥是有些急躁,母后不喜,但你看这些年,父皇虽未立储,心里一直都是偏着他的。多少弹劾折子递上去,父皇还不是置若罔闻?”
裴绫咽了咽没说完的话。她本想说,他再怎么不提起,她心里也清楚,事情早已不是文臣弹劾那么简单。
睿王褚谦一直得皇帝喜爱,朝野上下早认他是来日继位人选。只是他这些年愈发不收敛自己的野心,不仅继续推皇帝的削藩之策,甚至竟连生母皇后的娘家徐家都不肯放过,屡次在朝堂上斥责“外戚干政”,明里暗里要削徐家的权,同皇后的关系更是僵到极点。
故而,自皇帝病重,渐有朝臣将目光投向瞻王府,说是为国本考虑,欲换个稳妥的人选,可谁不明白,他们看中的,不过是褚谅不争不抢的性子,比起锋芒毕露的褚谦,显然更好拿捏。
徐家与齐王褚原素来交好,近来走动更是频繁。齐王当年手握重兵,虽经削藩,兵权已去大半,但那些曾随他出生入死的将领,如今或镇守边疆,或掌管京营,私下仍以他马首是瞻。
睿王去年还上奏要裁撤齐王最后的三千亲卫,若是登基,岂会放过他?如今随徐家推波助澜,齐王也频频在朝堂上为褚谅说话。
只是,仅是上几道折子也罢了,但若一日真要动起刀兵...
想及此,虽在温热的浴室中,裴绫却打了个寒战。
“绫儿?”
唤了几声未听到答复,褚谅忽然转身,双手捧起她的脸,俯身啄了一下又一下。湿漉漉的手弄得她一脸的水。
“这会的正事可不是这些...你不知道这五日,我有多想你...”
“...坏得很。”裴绫嗔声,往他胳膊上掐去,趁他松手跑出了浴室。
见褚谅终于理好衣裳回到卧房,左右寻觅她的踪影,裴绫悄悄从柱后绕出,自身后环住他的腰。
“阿谅,你要答应我...”
话未说完,便被他将身子翻了个个。
“朝暮相随,白首为期。”褚谅抵着她额头,吻了吻她右眼上的小痣,低声道出当年婚誓。
裴绫眼底漾起笑意,指尖一钩,扯住他的腰带,两人缠作一团,倒在榻上。
随着呼吸渐乱,裴绫却依旧仰着脸,不知为何,这一次她分外地想要将他的眉眼细细刻进心底。
可看得久了,那双从前清亮慧黠、秋水般的眼睛,此刻明明含着笑,却被她瞧出一丝难以抹去的忧虑。
“一直看什么?几天没回来,夫君也不认得了?”吻落在她眼下,褚谅动作停了,又腾出一只手,拇指揉在她的下唇,趁唇瓣微启,食指轻轻探了半个指节进去。
熟悉的不怀好意的动作,让她立刻安心了许多。裴绫不轻不重地咬了一口他的指尖。
“快点...”
贴近时,褚谅的凤眼弯了些戏谑的弧度。
“王妃就这样求人么?”
“阿谅哥哥...”她声音软了下去,小腿勾了勾身子上方紧绷着的腰身。
很快她闭起眼来,全意去感受吻重重从额头落到颈侧,又往下滑去,带着若有若无的茉莉香。
不知过了多久,四下归于静谧,天色已转近黄昏。
裴绫蜷在褚谅怀中,指尖绞着他半干的青丝出神,锦被歪歪斜斜搭在二人身上。
“看方才那天色,今年雪怕是会下得格外大。”褚谅拉过被角将她的肩也覆好,声音里带着些难得的慵懒。“你来大化这六年,今年的景致应当最好看。”
裴绫眨了眨眼,睫毛扫过他的胸口,“十六岁那年,大化下了好大一场雪,我是第一回见那么大的雪,会有那年好看么。”
“那年哪敢想...如今竟真能这样抱着你看雪。往后年年岁岁,都要这般看下去。”褚谅自言自语似地应着,手臂环得更紧了些,唇角笑意渐浓。
“王爷!王爷!”
门外突兀的喊声一瞬斩断了缱绻的暖意。
“圣上忽然不好了,恐怕也就这一时半刻了!召您与王妃即刻入宫!”
二人倏然起身,四目相对间,俱是沉默。
直待穿戴整齐,裴绫仍强作镇定地不断确定褚谅是否衣冠整肃。她取下他腰间的玉佩背过身去,收进匣中,轻声道:“这些杂饰今日还是不要戴为好。”
可指尖的颤抖怎么也压不住。
方才的温存,仿佛已是隔世的梦。那个预感中的时刻竟然这样快就要到来。
宫门中的争斗,半分的闪失都让她无法承受;且若今日之后,眼前的人真要被推上那至高无上的位置...
她知道那个世界不会只容得下他们二人。她不敢想,她也从未说出过她的私心。
“绫儿?”
褚谅似是洞悉她的惶然,一把握住她的手,力道比寻常时候更重了些。
“今日之后便好了。那个位子,由愿意坐的人坐去吧。我只等过几日,回来同你折这梅花插瓶。”
“你一定安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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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车进了东安门,二人便要下车步行。果然合宫是一派有些异样的肃静空旷,行了一刻几乎都不见旁的人影。
“大抵是都去合心殿伺候父皇了。”褚谅锁眉,脚下的步子不由得加快了些。
裴绫跟了几步,不知为何打了个趔趄,被褚谅一下搀住。
“殿下,我没事,你先去吧。”
褚谅低头犹豫片刻,终道:“绫儿,我得先去探探情形,你缓些过来无妨。不必这样担心,知道吗。”
他在袖下攥了攥裴绫的手,终于松开。望着他鸦青色常服消失在宫道尽头,裴绫刻意放慢脚步,任由两人的距离越拉越远。
“前面过奉先殿,去上炷香吧,横竖父皇那儿不差我这一人。我头晕得很,实在不愿去听那些哭哭啼啼的动静。”她声音轻飘飘的。
奉先殿外的侍卫也不见踪影。裴绫与侍女宁玉正感奇怪,伸手推门,殿内却传来低低的说话声。
“母后若不想父皇醒来听见那些腌臜事,便趁早叫齐王的兵好好呆在自己府中。”
是褚谦,声音中带着些阴恻恻的笑意。
“若一定要来,那便来替我抬銮驾吧。”
“本宫知道了...谦儿,你也是我的骨血...母后知道你不会要逼死你母后...逼死你弟弟...”
皇后的声音打着颤,是裴绫从未听过的慌乱与心虚。
“儿臣怎敢,所以儿臣先来同母后您说了。母后现在知道提母子情分了?可惜一直是您逼儿臣在先。”
殿内说话声止了,裴绫和宁玉对视时脸色大变;继而有脚步声往殿外传来,二人立刻闪身躲到殿门后的立柱阴影里,屏上了呼吸。
褚谦的冷笑转成毫不掩饰的大笑。他大步迈出奉先殿,衣袂翻飞,很快没入甬道尽头。须臾后,皇后才扶着门框,惨白着脸走出。
直到确定这里是真的空荡无人了,裴绫才敢挪了挪脚步,此时她已一头冷汗,倚在墙边大口大口顺着气。
“宁玉,原来齐王真的要动兵...”
“王妃,您不要慌,方才听着,娘娘好似答应不再干涉传位的事了...”
裴绫紧绷的心弦只松了一瞬,立刻又被更浓重的不安攫住。
“可他们到底在说什么...什么叫逼死弟弟...”
“王妃不要多心,睿王他不敢,他没有这个本事,许是他又同皇后娘娘拌嘴吧...”
纵然皇后话里的意思好似合她与褚谅之愿,不再强拉他上位,可褚谦又到底是以何相逼...明明这位皇后从来是强硬惯了的。至少在裴绫看来,她是合宫上下最可怖的人。
望着如墨的天色,裴绫心下不安如千里层云一样翻涌。
往合心殿去的一路上,她的腿不住地发软;走了许久,终于踏入外院时,又还险些被自己的裙裾绊倒。
裴绫没想到的是,抬眼起来,却见皇后已经笔直端庄地站在廊下,与方才失魂落魄的样子判若两人。她冲着朱门出神的眼睛一下聚焦,目光全落在了裴绫身上。
裴绫立刻跪倒请安:“儿臣参见母后。”
“好孩子,快起来,怎么回事,方才谅儿也说你身子不适。”皇后上前两步,伸手拉她。
裴绫心头极重地一跳。多年来,皇后好似第一次这样叫她。声音虽然异常温和,她只觉心头发毛。
“谢母后关心,儿臣无碍。”裴绫强自定神起了身。她本还有些茫然,但见皇后红肿的双眼,立刻跟着颦眉:“母后,父皇现下怎样?”
“还未醒。睿王和睿王妃在里面候着。”
“那瞻王殿下...?”
“本宫叫他去本宫住处取抄好的经文,过会子回来。”
裴绫应着。这样的时刻,皇后这是有意把褚谅支开?
方才她隐约听见的“逼死你弟弟...”这几个字蓦然在耳边作响。
脑中正乱着,皇后又开口:“这些年,谅儿对你如何?”
裴绫一怔,随即垂首道:“殿下对儿臣事事体恤,敬爱有加,儿臣万分感激。”
虽不知皇后何出此问,但裴绫如实地答了。
皇后嗯了一声,看向远处。“当年他为了求娶你,在本宫殿外跪了一夜。如今看来,他当真娶对人了。”
裴绫喉头全然哽住,完全不知怎样应这更加毫无来由的话。
“我知道你对他情深义重。这些年,母后总为着你是南景嫁来的,对你苛刻了些,你看在谅儿的份上,不要怪母后吧。”
裴绫的膝盖咚一下磕在金砖上:“母后言重了!儿臣能留在大化,能有今日,全赖母后多年的栽培,更感激母后成全儿臣与殿下,这份恩情,儿臣时刻记在心上,只盼能有机会报答母后一二...”
“不必向我报答。你和谅儿一体同心,母后很欣慰。”皇后垂眸,看着她的眼睛,“谅儿怎么对你好的,你都要记住,加倍还给他,母后就放心了。”
“儿臣谨记母后教诲。”裴绫重重磕了个头。
起身站在皇后身边,四下一时沉默。
莫非皇后此时知道褚谅注定与帝位无缘,只能与自己安稳度日,才特意来提醒自己要始终与夫君同心?
裴绫脑中千丝万缕一时难理。
须臾后,一宫女手端托盘向她们走来。
“娘娘,这是睿王殿下奉给陛下的药,已煎好了。”
皇后瞥了那药一眼,端立不动,对宫女道:“拿给瞻王妃吧。你不必进去了。”
随即她转向裴绫,语气又恢复了几分平日的沉稳:“圣上若是醒来,见我这副愁容,怕是要引他心里难受。你替我送进去给睿王吧。”
想及进殿伺候好过站她身边心惊胆战,裴绫忙叫宁玉接了:“是,儿臣遵旨。”
“记得提醒睿王,皇上醒了就让他尽快服用。他费尽心思寻来的药,说不定皇上服了马上就好了。”
裴绫再应,退开。皇后目视着她进门后仍旧转身背对殿门,向外望去。
谁知方一进殿,就听褚谦欣喜的声音:“父皇醒了!”
裴绫连忙上前几步,跪在榻前:“父皇当真吉人天相!”她从宁玉手里端过药碗,“皇兄,这是您奉给父皇的药...”
褚谦一把接过,“有劳了。”
他凑近闻了闻药汤,随即向皇帝恭敬道:“父皇,儿臣翻了好几宿医书,又和诸位太医共看了才得了这方子,说是极对症的,请您趁热服用吧。”
皇帝的眼睛虽只是半抬,盯着药碗的目光仍流露着狐疑。
裴绫忙向一旁候着的太医道:“是否请院判大人看看?”
褚谦闻言,即刻连舀了两勺药自己饮下:“请父皇放心。”
“三弟妹,我们王爷侍奉父皇,向来都是亲尝汤药的。”睿王妃有些自得地扫了裴绫一眼。
这下,皇帝终于点了点头,对褚谦露出个满意的笑,就着他的手饮下了药。
裴绫局促起来,只觉褚谅不在,自己一人招架不住。
“你们都退下罢,”褚谦一边继续给皇帝喂药,一边向左右侍立的太医、宫人挥了挥手,“父皇此时精神尚可,我同父皇说说话。弟妹也先去罢。”
裴绫总觉从他眼神中读出些什么,浑身忽又冒起冷汗。
她应了声“是”,转身时脚步一下如灌铅般沉重。
正犹豫着,要不要掀帘——
“啊——”
“王爷,王爷...父皇...”
身后却蓦然传来药碗砸碎的声音,伴随一声撕心裂肺的尖叫。
裴绫回头,睿王妃正抖抖索索地扑去扶起褚谦,四周随侍全惊立在原地。只见皇帝与褚谦面色青紫,相继呕出大口黑血,接连歪倒在榻上、地上。
很快,二人渐渐不再动弹。
过两章前情剧情[抱抱]
狗血往事比较多,后文穿插着揭开[抱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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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黑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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