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鹤轩后院西厢房的空气,弥漫着一种奇异的、近乎凝固的静谧。窗棂滤进的午后阳光,在青砖地上投下斜长的光斑,空气中飘浮着钱益民特制药膏挥之不去的苦涩辛香。苏云岫倚在床头,肩背的枪伤在骨缝深处隐隐作痛,提醒着那场惊心动魄的挡枪之夜。日子在汤药、静养和小心翼翼的扮演中流逝,江砚舟那深海般的目光似乎暂时移开了焦点,不再频繁地笼罩她。钱益民每日准时送来的药膳和汤药依旧精致,程岩那如影随形的、带着冰锥般审视的视线也似乎被刻意收敛了些许,只余下门廊外偶尔闪过的巡逻身影。
一种脆弱得近乎虚幻的平静笼罩着她。像踩在初冬结冰的湖面,每一步都小心翼翼,唯恐脚下的薄冰骤然碎裂,坠入刺骨的寒渊。陈默群那边杳无音信,仿佛她这颗“白露”棋子已被彻底遗忘。但这死寂般的沉默,反而比76号审讯室的皮鞭更让她心惊肉跳。暴风雨来临前,往往最是压抑。她不敢深究“毒蜂”的意图,只能将“白露”的面具戴得更紧——一个被吓破了胆、对七爷救命之恩感激涕零、又对未来茫然无措的孤女。
这天午后,吴妈端着药碗进来,碗沿蒸腾着热气,那熟悉的、浓郁到令人皱眉的苦味瞬间充斥了房间。
“白姑娘,该喝药了。”吴妈脸上堆着惯常的、带着几分疏离的关切,“钱老说这碗里特意加了安神的方子,您喝了能睡得安稳些。”她的目光飞快地在苏云岫脸上扫过,像是在确认什么,又迅速垂下眼帘。
“有劳吴妈。”苏云岫接过药碗,指尖被烫得微微蜷缩。她小口啜饮着,滚烫苦涩的药汁滑过喉咙,带来一丝微弱的暖意,却压不住心底泛起的寒意。她注意到吴妈今日似乎有些心不在焉,眼神飘忽,动作也比平时略显急促。
药汁将尽时,吴妈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轻轻拍了一下自己的额头,动作带着点刻意夸大的懊恼:“哎呀,瞧我这记性!差点把要紧事忘了!”她转向苏云岫,语气带着一种自然的熟稔,“七爷早上特意吩咐下来,让把前几日那位洋大夫Dr. Williams留下的那瓶西药消炎药片也找出来,和钱老的药配着吃,说是效果更好。那药……我记得好像收在书房书架最底下那个小柜子里了。”她顿了顿,目光瞥向卧房侧面那扇虚掩着的、通向隔壁书房的雕花木门,“白姑娘,您先把药喝完躺着歇歇,我这就过去找找,去去就回。”
“书房?”苏云岫的心猛地一跳,握着药碗的手指不自觉地收紧。那个地方,如同松鹤轩的心脏,是绝对的禁地。她从未被允许靠近分毫。江砚舟的气息、他的秘密、他作为“七爷”和可能作为“孤星”的一切,似乎都凝聚在那扇门后。
“是呀,就是隔壁那间,”吴妈朝那扇门努了努嘴,语气平常得像在谈论厨房,“七爷时常在那边处理些帮务,有时累了就在这边歇息,两边是通的,方便。您放心歇着,我拿了药就回。”她说完,便毫不犹豫地伸手推开了那扇雕花木门,身影消失在门后,只留下一条未被关严的缝隙。
门轴转动发出轻微却刺耳的“吱呀”声,在苏云岫耳中却如同惊雷。那缝隙像一只幽暗的眼睛,无声地诱惑着她。
苏云岫将最后一点药汁灌下,空碗搁在床头小几上,发出轻微的磕碰声。卧房里只剩下她自己的呼吸和窗外偶尔掠过的鸟鸣,世界安静得可怕。她靠在枕上,目光却像被磁石吸住,牢牢锁在那条门缝上。门缝里泄出的光线与卧房不同,似乎更加沉静、冷冽,带着书墨和陈年木器的气息。
书房……江砚舟的领地。一个念头如同黑暗中滋生的毒蔓,瞬间缠绕住她的心脏,越收越紧:那里会不会藏着决定她生死的关键?关于他深不可测的背景?关于青龙帮那些见不得光的秘密?甚至……关于那个她曾在76号卷宗惊鸿一瞥、代表**地下党高级情报网的代号——“孤星”?陈默群的任务像无形的枷锁再次沉重地勒紧她的脖颈。她需要情报!需要证明自己并非毫无价值!否则,一旦“毒蜂”失去耐心,或者江砚舟对她的“庇护”厌倦……那等待她的,将是比76号刑讯室更彻底的毁灭。
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带着一种近乎病态的兴奋和灭顶的恐惧,撞击着她的肋骨,让她呼吸都变得困难。她侧耳倾听,隔壁传来细微的声响——是吴妈在翻动书页?还是柜门开合的轻响?那声音如同魔鬼的低语,催促着她。
机会!一个稍纵即逝、可能通向地狱也可能通向答案的罅隙!
鬼使神差地,苏云岫掀开了身上的锦被。肩背的伤口在动作的牵扯下传来尖锐的刺痛,她却恍若未觉。赤足踩在冰凉的地砖上,寒意瞬间从脚底窜遍全身。她屏住呼吸,像一只在猎人枪口下潜行的猫,踮着脚尖,每一步都轻得如同羽毛落地,悄无声息地挪到了那扇连通门边。
她将身体紧紧贴在冰凉的木门框上,侧过脸,小心翼翼地将一只眼睛凑近那条狭窄的缝隙。
视野豁然开朗。
书房的光线比卧房略暗,却更显肃穆。映入眼帘的是吴妈佝偻的背影,她正蹲在靠墙的一个高大红木书架底层,费力地翻找着那个小药柜。书房的布置正如其主人一般,简洁中透着不动声色的威势和底蕴。一张宽大的紫檀木书桌占据中心,上面整齐地码放着几摞线装账册和几份摊开的文件,一支狼毫笔搁在青玉笔山上。墙边矗立着几个顶天立地的书架,塞满了泛黄的线装书和几件造型古朴、泛着幽光的青铜瓷器,空气里沉淀着旧纸与墨锭的冷香。
苏云岫的目光如同最精密的探针,在有限的空间内急速扫视。掠过书桌一角堆叠的卷宗,掠过博古架上那只釉色沉静的宋代梅瓶,掠过墙上悬挂的一幅笔力遒劲的“静水深流”书法……突然,她的视线像是被无形的钉子钉住,死死地定格在书桌靠墙一侧、靠近书架的地面上!
那里有一个东西!
一个方方正正、毫不起眼的深棕色皮质手提箱!它被书桌庞大的阴影半遮掩着,像一个被遗忘的角落。箱子的样式极其普通,甚至有些陈旧,是市面上常见的公文箱模样,混在一堆家具里毫不起眼。
然而,吸引苏云岫目光,让她全身血液瞬间冻结的,是箱子右下角靠近滚轮处,一个极其细微、若非受过特殊训练且在特定角度几乎难以察觉的磨损印记——那并非自然磕碰,而是被人用一种特殊的、带有轻微腐蚀性的药水,极其巧妙地蚀刻上去的一个符号!
一颗被简略线条勾勒的五角星!
这个符号!!!
苏云岫的瞳孔骤然收缩成针尖大小!一股刺骨的寒意如同毒蛇,瞬间从她的脚底窜上脊椎,直冲头顶百会!她死死地捂住自己的嘴,牙齿深深陷入下唇,浓重的血腥味在口中弥漫,才勉强将喉咙里那声惊骇欲绝的尖叫硬生生堵了回去!身体因极度的震惊和恐惧而剧烈颤抖,几乎站立不稳,全靠死死抓住门框才没有瘫软下去!
是它!就是这个符号!
在76号那个不见天日的训练室里,昏黄的灯光下,冰冷的墙壁上曾悬挂过各种需要她们死记硬背的敌方联络暗记图谱。教官,那个脸上带着刀疤的冷酷男人,用教鞭狠狠戳着这个五角星符号的放大图片,声音如同淬了冰的刀子:“都给我瞪大眼睛记牢了!这个符号,代号‘孤星’!是□□在上海滩最狡猾、最危险的地下情报头目之一使用的最高级别联络暗记!非其核心成员,绝无可能知晓!发现它,就等于找到了‘孤星’的尾巴!格杀勿论!听见没有?!”
“孤星”……江砚舟的代号?!
这个认知如同一道撕裂天穹的惊雷,在苏云岫的脑海中轰然炸响!炸得她眼前阵阵发黑,耳畔只剩下尖锐的嗡鸣!整个世界都在疯狂地旋转、崩塌!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他是青龙帮的七爷!是掌控着码头、赌场、走私网络的江湖巨擘!是让黑白两道都敬畏三分的“活阎王”!他谈笑间处置叛徒张癞子时的冷酷无情,他面对朱老五通敌铁证时爆发的凛冽杀意,他手腕翻覆间搅动上海滩风云的狠辣手段……这一切,都构筑起一个彻头彻尾的江湖枭雄形象!这样的人,手上沾满血腥,脚下踩着累累白骨,怎么可能……怎么可能会是那个为了虚无缥缈的信仰,甘愿蛰伏于黑暗深渊、在刀尖上起舞、随时准备为理想献身的“孤星”?!
陈默群派她来的任务,是接近、监视、刺探江砚舟是否与**地下党有联系……可谁曾想,千寻万觅的目标,那个被无数人猜测、被无数势力追索的“联系”核心,竟然就是他本人!那颗传说中神秘莫测、光芒刺破黑暗的“孤星”,竟一直隐藏在“七爷”这尊江湖巨鳄的躯壳之下?!
巨大的荒谬感和颠覆感如同滔天巨浪,狠狠拍击着苏云岫摇摇欲坠的心防。她脑中一片混乱,过往的碎片在“孤星”这个符号刺眼的光芒下,骤然翻转、重组,呈现出令人惊骇的全新图景——
百乐门初遇,他那平静却暗藏漩涡的目光,不是对美色的审视,而是对突然出现的可疑目标的警惕!
处置张癞子时的冷酷与“规矩”,不是帮派私刑的快意恩仇,而是在乱世中维护组织纪律、保护重要物资通道的雷霆手段!
面对朱老五通敌证据时的凛然杀意,不是简单的清理门户,而是对背叛国家民族、为虎作伥者的深恶痛绝!
而他偶尔流露出的、对时局的愤懑,对码头苦力、街头小贩这些底层百姓不易察觉的悲悯……那被江湖狠厉外壳重重包裹下不经意泄露出的一丝微光,难道……才是他深藏于心的真实?!
冷汗浸透了苏云岫单薄的里衣,黏腻地贴在背上,冰凉刺骨。就在她心神剧震,几乎要被这惊天的秘密压垮时——“找到了!原来塞到这堆账本后面了!”书房里传来吴妈如释重负的声音,她拿着一个小药瓶站起身,拍了拍衣角。
苏云岫如同惊弓之鸟,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和仅存的理智,猛地缩回身体!巨大的恐惧化作一股蛮力,她忍着肩背撕裂般的剧痛和强烈的眩晕感,踉跄着以最快的速度退回床边,掀开被子躺了进去,心脏狂跳得几乎要炸裂胸腔!几乎在她躺下、用被子盖住颤抖身体的同一瞬间,吴妈推开通往书房的门走了进来。
“白姑娘,药找到了。”吴妈扬了扬手中的小药瓶,目光落在苏云岫惨白如纸、冷汗涔涔的脸上,带着一丝真实的惊讶和探究,“咦?你的脸怎么这么白?一点血色都没有?是不是伤口又疼了?还是……哪里不舒服?”她的眼神锐利地在苏云岫脸上和那扇虚掩的门之间扫了一个来回。
“没……没事,”苏云岫的声音抖得厉害,像寒风中的落叶。她用力攥紧被角,指甲深深陷进掌心,用那点尖锐的刺痛强迫自己镇定,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虚弱笑容,“就是……就是药太苦了,喝得有点急……胃里翻腾得厉害……有点想吐……”她努力模仿着“白露”受惊后容易不适的模样。
“哦,那我给你倒杯温水漱漱口。”吴妈似乎接受了这个解释,但眼底深处那一闪而过的疑虑并未完全消散。她转身去倒水,目光却再次状似无意地扫过那扇连通门的方向。
苏云岫紧紧闭上眼睛,身体抑制不住地微微颤抖。脑海里,那个深棕色的皮箱,那个隐秘的五角星符号,如同烧红的烙铁,深深地烙印在她的意识里,再也无法抹去。
江砚舟……七爷……“孤星”……
这三个截然不同的称谓,此刻却指向同一个身影,在她混乱的思绪中疯狂交织、碰撞。窗外的鸟鸣依旧清脆,午后的阳光依旧温暖,但苏云岫的世界,已然天翻地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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