绝对黑暗。死寂。唯有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的巨响,以及血液冲上头顶的嗡鸣。
那金属刮擦声,极其细微,却持续不断,如同有人用一根细铁丝,在头顶上方某处的铁壁上反复地、耐心地刮弄。它来自通风管道?还是某个他们尚未知晓的隐蔽接口?在这与世隔绝、本应绝对安全的地下巢穴里,这声音不啻于鬼魅的指甲在刮擦棺材板,令人毛骨悚然。
苏云岫死死捂住自己的嘴,生怕一丝喘息都会招来灭顶之灾。沈曼笙和“泥鳅”也已悄无声息地移动到了声音来源的大致下方,身体紧绷如猎豹,手中紧握着仅有的简陋武器——一把匕首和一根沉重的铁管。小顾则屏息贴在入口那块滑动的铁壁旁,耳朵紧贴冰冷金属,试图分辨外界更远处的动静。
时间在极度紧张中缓慢爬行。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般漫长。那刮擦声时而停顿,时而继续,仿佛外面的人正在试探、寻找着什么。
就在苏云岫几乎要承受不住这无声的压力时,刮擦声忽然变成了另一种节奏——三长,两短,停顿,再三长。
“泥鳅”的身体猛地一震!紧绷的肌肉瞬间松弛了些许,他对着黑暗,极其轻微地、同样以指甲在铁壁上叩击出回应——两短,三长。
暗号对上了!
外面是自己人!
“是‘裁缝’!他怎么会找到这里?!”“泥鳅”的声音压得极低,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讶和一丝不安。‘裁缝’是钱益民布下的另一颗暗子,负责的是完全不同的一条情报传递线,按理说绝不应该知道这个‘安全舱’的存在,更不应该主动找来!除非......发生了天大的变故!
“泥鳅”不再犹豫,示意小顾。两人极其缓慢而无声地操作着内部机关。那块沉重的铁壁再次滑开一条缝隙。
没有强光手电照射,也没有粗暴的闯入。只有一个瘦小的、仿佛能被风吹倒的身影,极其敏捷地从缝隙中滑了进来,带进一股外面通道特有的阴冷潮湿空气。铁壁随即再次合拢。
“啪”的一声轻响,“泥鳅”重新点燃了那盏小灯。昏黄的光线下,来人是一个五十岁上下、戴着深度近视眼镜、穿着洗得发白的旧中山装、看起来像个落魄文员的男人。他脸色苍白,满头大汗,眼镜片上蒙着一层水汽,胸口剧烈起伏,显然是一路疾奔而来。
“老曲?!你怎么......”‘泥鳅’急声问道,话未说完。
被称为‘裁缝’的老曲猛地抬手打断他,气息不匀,声音嘶哑急促得变了调:“快!快走!这里......这里不能待了!暴露了!”
一句话如同晴天霹雳,炸得所有人头皮发麻!
“怎么回事?!说清楚!”“泥鳅”一把抓住老曲的胳膊,力道大得让对方龇牙咧嘴。
“是......是‘算盘’老爷子......他......他生前最后接触的那个联络员......‘鹞子’......叛变了!”老曲语无伦次,声音里充满了恐惧和悲愤,“保密局的人顺着‘鹞子’提供的线索,摸清了好几个老爷子可能安排的备用点!这个‘安全舱’......‘鹞子’虽然不知道具体位置,但他知道大概区域和可能的外部入口特征!外面......外面现在全是他们的人!正在分片排查!很快就到这里了!”
叛徒!又是叛徒!
钱益民牺牲的巨大代价,竟然也无法完全切断敌人顺藤摸瓜的黑手!绝望的情绪如同冰冷的毒液,瞬间注入每个人的心脏。
“怎么可能......‘鹞子’他......”沈曼笙脸色煞白,难以置信。‘鹞子’是钱老非常信任的一个年轻联络员,机敏过人,怎么会......
“熬刑不过......还是本来就......不知道了!”老曲痛苦地摇头,“我是通过......通过监听一条废弃的市政电话内线,偶然截听到他们行动队的通话片段才知道的!他们提到了‘废弃管道’、‘靠近四川北路末端’、‘可能有多个隐蔽出口’!就是在说这片区域!我拼了命才抢在他们前面找到这里!快!再晚就真的来不及了!”
话音未落,仿佛是为了印证他的话语,远处——似乎就是他们刚才来的方向,隐约传来了一声模糊的、金属重物砸击的闷响!紧接着是几声短促的呵斥!
敌人已经非常近了!甚至可能已经发现了那条主要管道的入口!
“该死!”“泥鳅”狠狠咒骂一声,眼神瞬间变得决绝,“走!立刻从二号撤离通道走!”
他不再犹豫,迅速冲到角落,用力推开几个沉重的箱子,露出后面墙壁上一个几乎与水泥融为一体的、极其低矮的圆形铁盖,上面布满了锈迹,像一个被遗忘的检修口。
“小顾!开路!老曲,你断后,掩盖痕迹!曼笙姐,云岫小姐,跟上!”‘泥鳅’语速飞快地下令,展现出不俗的组织能力。
小顾二话不说,用一根铁棍撬开那个锈死的铁盖,一股更加陈腐、带着浓重铁锈味的空气涌出。后面是一条直径仅容一人匍匐通过的、漆黑无比的垂直管道,深不见底,壁上固定着早已锈蚀不堪的铁梯。
“下面大概十米深,通向一段更老的废弃污水干管!沿着干管向东爬大概两百米,有个岔路口,走右边那条!能通到苏州河畔的一个废弃排水口!出口半淹在水里,极其隐蔽!”“泥鳅”快速交代着路线,“出去后,向北,去‘听雨楼’茶馆后巷的第三个垃圾桶后面等着!如果天亮前我没到,你们就按云岫小姐手里的地址去下一个点!不要等!”
这是要分开行动!‘泥鳅’显然是要留下来断后,甚至可能准备主动引开敌人!
“不行!一起走!”苏云岫急声道。
“别废话!快走!”“泥鳅”猛地推了她一把,力道之大让她踉跄着扑向洞口,眼神凶狠而急切,“记住你们的任务!活下去!把消息传出去!走啊!”
沈曼笙眼中含泪,却知道这是唯一的选择。她用力一拉苏云岫,率先抓住那冰冷潮湿的铁梯,向下爬去。小顾紧随其后。老曲也催促着苏云岫。
苏云岫最后看了一眼‘泥鳅’,只见他已经转身,重新拎起那根铁管,眼神决然地望向传来噪音的入口方向,背影在昏黄的灯光下显得异常孤独而坚定。
泪水模糊了视线,她咬紧牙关,抓住冰冷的铁梯,一步步向下,融入那深不见底的黑暗之中。头顶传来铁盖被重新合上的模糊声响,以及‘泥鳅’刻意弄出的、向相反方向跑去的沉重脚步声。
垂直管道内一片漆黑,充满了令人窒息的铁锈味。只能依靠触觉,小心翼翼地向下摸索。手掌被粗糙锈蚀的铁梯边缘割破,火辣辣地疼,但谁也顾不上。
终于下到底部,脚下是及膝的、冰冷粘稠的污水。小顾再次点亮了一个小小的手电筒,光柱照亮了一段更加宽阔、但同样破败不堪的圆形管道,管壁上挂满了黏腻的污物,空气恶臭难闻。
“这边!快!”小顾低声道,率先弯着腰,深一脚浅一脚地在污水中向前跋涉。沈曼笙拉着苏云岫紧随其后。老曲断后,不时紧张地回头张望。
管道内回声很大,每一步踏水的声音都显得格外清晰。他们不敢太快,生怕滑倒或弄出太大动静。黑暗中,只有粗重的喘息和污水流动的汩汩声。
不知走了多久,也许并没有那么长,但在极度紧张下,感觉无比漫长。前方果然出现了一个岔路口。
“右边!”小顾确认了一下方向,毫不犹豫地拐了进去。
这条支管更加狭窄,需要完全匍匐前进才能通过。污水几乎淹到胸口,冰冷刺骨,恶臭几乎让人晕厥。苏云岫感到左肩伤口在冰冷污水和剧烈动作下发出尖锐的疼痛,她死死咬住牙关,拼命坚持。
就在他们艰难地在狭窄管道中爬行时,头顶上方隐约传来了更加清晰的砸击声、脚步声,甚至还有模糊的喊话声!敌人已经进入“安全舱”所在的那一层了!甚至可能已经发现了垂直通道!
他们的心再次提了起来,拼命加快速度。
又向前爬了不知多远,小顾忽然停下,示意噤声。他侧耳倾听片刻,低声道:“快到出口了。外面就是苏州河。听动静,好像......有点不对。”
众人屏息凝神。果然,透过管道壁,能隐约听到外面传来一种低沉的、持续不断的“嗡嗡”声,像是很多船只发动机在同时工作,还夹杂着探照灯扫过水面的光影变化!
小顾小心翼翼地爬到管道尽头。出口果然半淹在河水里,用锈蚀的铁栅栏挡着。他透过栅栏缝隙向外望去,只看了一眼,脸色瞬间变得难看至极。
“怎么了?”沈曼笙急切地问。
“河上......多了好多巡逻艇!探照灯来回扫!岸边也多了岗哨!好像在搜查什么!”小顾的声音带着一丝绝望,“这个出口......可能也在他们的搜查范围内!”
屋漏偏逢连夜雨!陈默群的动作太快了!或者说,那个叛徒‘鹞子’提供的信息远比他们想象的还要致命!
“退回去!回岔路口!走另一边!”老曲急声道。
“来不及了!”小顾摇头,“后面的追兵肯定也快到了!而且另一边管道通往哪里,情况不明,万一是个死胡同......”
进退维谷!绝境再次降临!
冰冷的河水混合着汗水,浸透了每个人的衣衫。绝望如同苏州河浑浊的河水,即将将他们淹没。
就在这时,苏云岫忽然感觉一直紧握在手心、几乎要被汗水浸烂的那张纸条,似乎硌了她一下。钱老留下的地址......下一个安全点......会不会......
她猛地抬起头,看向管道壁。这里已经是城市的边缘,地下管网错综复杂......
“不对!”她忽然低声叫道,声音因激动而有些发颤,“‘泥鳅’说的路线是到苏州河畔!但钱老给的地址......”她迅速展开那张皱巴巴的纸条,就着小顾手电的微光,“你看!这个门牌号......这个路名......它不在河北面!它在河南面!法租界旧区那边!”
所有人都是一愣!‘泥鳅’临终交代的汇合点和钱老留下的安全点,方向竟然是相反的?!是‘泥鳅’情急之下说错了?还是......钱老另有深意?!
“难道......‘泥鳅’他......”沈曼笙猛地想到了一个可怕的可能性,脸色瞬间苍白。‘泥鳅’的断后,是否不仅仅是为了牺牲?他故意指了一条错误的、可能更加危险的路线?是为了保护真正的安全点?还是因为......连他也可能不可完全信任了?叛徒的出现,让每个人都蒙上了一层疑云!
这个念头让所有人不寒而栗。
头顶上方的脚步声和砸击声越来越近!甚至能听到汉语和偶尔夹杂的日语呵斥(可能是雇佣的日本浪人或前宪兵)!水面上巡逻艇的引擎声也越来越清晰,探照灯的光柱几次扫过他们出口附近的河面!
没有时间犹豫了!
“信钱老!”苏云岫猛地一咬牙,眼神变得无比坚定。此时此刻,她选择相信那位牺牲的老人最后的安排。“往回走!回岔路口!走左边那条管道!”
这是赌博!用所有人的性命做赌注!
沈曼笙看着苏云岫眼中那股破釜沉舟的决绝,重重点头:“好!信钱老!”
小顾和老曲对视一眼,也咬牙道:“走!”
四人不再犹豫,艰难地在狭窄的管道中转身,向着来时的岔路口拼命爬回去。身后,追兵的声音和前方水面的危险,如同两把不断合拢的铁钳。
当他们终于爬回岔路口时,已经能清晰地听到垂直管道方向传来的、有人下来的声音!
“快!左边!”小顾率先钻入左边的管道。这条管道更加狭窄,而且地势似乎逐渐向上。
他们拼尽最后力气向前爬。就在感觉肺部几乎要炸开的时候,前方出现了微弱的光亮和流动的新鲜空气!似乎又是一个出口!
小顾小心翼翼地探出头去,随即惊喜地低呼:“是条死胡同的垃圾巷!没人!”
众人狂喜,依次爬出。发现出口隐藏在一个巨大的、锈蚀的铁质垃圾箱后面,外面是一条堆满废弃建材、尽头被高墙封死的狭窄小巷。空气中弥漫着垃圾的腐臭味,但相比于地下管道的恶臭,已如天堂。
他们竟然从苏州河北岸,绕到了南岸的法租界旧区!钱老设计的逃生路线,果然精妙无比!
然而,未等他们喘口气,巷口方向突然传来一阵皮鞋敲击地面的整齐脚步声和严厉的呵斥!
“封锁这片区域!挨家挨户搜!特别是地下室和废弃房屋!一个角落也不准放过!”
是警察巡逻队!而且听动静,人数不少!
刚刚脱离地下的险境,又立刻面临地面的围捕!陈默群和魏坤布下的天罗地网,正在急速收紧!
“这边!上墙!”沈曼笙眼尖,发现旁边堆放的废弃建材形成一个斜坡,可以攀上巷子一侧不算太高的围墙。
四人手脚并用,艰难地爬上墙头。墙另一边是一个黑漆漆的、似乎荒废已久的小院。
他们刚跳下墙头,巷口的警察就已经拐了进来,手电光柱四处扫射。
“刚才什么声音?”
“好像是那边墙头!”
“过去看看!”
脚步声向着围墙逼近。
小院荒草丛生,只有一栋门窗都被木板钉死的二层小楼。无处可躲!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那栋小楼一层一扇被木板钉死的窗户后面,忽然传来极其轻微的“咔哒”一声。紧接着,一块木板竟然向内移动,露出一个狭窄的洞口!一只苍老的手伸出来,对着他们急切地招了招!
来不及思考是敌是友,求生的本能让他们扑了过去,一个接一个地钻入那个洞口。
最后进来的老曲刚把木板拉回原位,警察的手电光就扫过了他们刚才站立的草丛。
“没人?听错了?”
“妈的,这鬼地方!搜仔细点!”
脚步声在窗外徘徊了片刻,终于渐渐远去。
惊魂未定的四人瘫坐在冰冷的地上,剧烈喘息着,打量着四周。这里似乎是一个厨房,积满了厚厚的灰尘,但空气中却有一股淡淡的、刚刚熄灭的煤油灯气味。
那个给他们开窗的人,是一个身形佝偻、满脸皱纹、眼神却异常清亮的老太太。她穿着一身打补丁的干净布衫,正用一种警惕而又带着些许探究的目光打量着他们这几个不速之客。
“你们......”老太太开口,声音沙哑而缓慢,“是谁叫来的?”
苏云岫心中一动,想起了纸条上的地址和那个拗口的暗号。她深吸一口气,试探着说出半句:“婆婆,我们是......‘裁缝’介绍来......取‘老样子’的......”
老太太浑浊的眼睛微微亮了一下,接出了下半句,分毫不差:“......‘老样子’今年雨水多,线容易受潮,得加价三成。”
暗号对上了!
这里就是钱老留下的最终安全点!这个看似普通甚至破败的民居,竟然就是他们苦苦寻找的避风港!
巨大的宽慰和难以言喻的酸楚同时涌上心头。他们终于......暂时安全了。
然而,苏云岫还来不及喘口气,那个带路的老曲,却忽然捂着胸口,剧烈地咳嗽起来,脸色瞬间变得灰败,身体软软地向下倒去!
“老曲!”沈曼笙惊呼,一把扶住他。
老曲艰难地抬起手,指向自己的内衣口袋,嘴唇翕动,却发不出清晰的声音,只有血沫从嘴角溢出。
苏云岫连忙从他指的口袋里掏出一个被血浸透一小半的、卷得紧紧的小纸卷。
老曲看着那纸卷,眼中露出一丝释然,头一歪,彻底失去了意识。他显然早已身受重伤,全凭一口气硬撑着将他们带到此地!
老太太见状,脸色凝重,低声道:“先抬进去!轻点!”
小顾和沈曼笙连忙将老曲抬起,跟着老太太向屋内深处走去。苏云岫颤抖着手,展开那个染血的小纸卷。
上面只有寥寥数字,笔迹潦草,显然是在极度危急和痛苦的情况下写就:
“雀危,速救。敌欲借其手,钓‘惊蛰’。”
“雀”无疑指的是林晚!她处境危急!而敌人竟然想利用她来钓鱼?“惊蛰”又是什么?是一个新的代号?还是一个行动计划?或是某个至关重要的人物?
这短短九个字,却包含了无比惊人的信息量和紧迫性!
苏云岫的心脏狂跳起来,她猛地抬头望向窗外。夜色深沉,上海滩如同一个巨大的、黑暗的漩涡,而他们刚刚脱离险境,却又要面对更加扑朔迷离、危急万分的局面。
林晚在魔窟中挣扎,江砚舟在虎穴里周旋,而他们手中这染血的信息,是唯一的光亮,却照出一条更加艰险重重的征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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