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道友之见，雪松如何救？”
卫真人的声音里，带着一丝的恳切与期盼。
施明心没有立即回答。
他的目光从雪松移开，再次落到了卫长渊的身上，掌心的书形印记无声地回应着他的心意。
【卫长渊】
【凌云宗执法长老，修习观云篇三百年，点燃命火，心关八十年未过】
【缺陷（共十七处）：其一，心性有缺，过刚易折。
其二，长居听雪崖，水行过盛，火行不足，五行失衡。
其三，执念太深，命火不稳。
……】
“执念……”
施明心在心中咀嚼着这两个字。
如果是一开始看到，他会理所当然地觉得，这份执念，定然是源自于卫真人闭关八十年，对勘破“心关”、追求更高境界的渴望。
但是经过了几番交谈，他认为卫真人不是这样的人。
甚至，隐约有一个大胆的想法。
“我想问道友，执念如此深重，在意的是什么？”
卫长渊闻言，猛地一怔，嘴角溢出一丝苦笑，“我表现得很明显吗？”
他抬头看着雪松的枝叶，眼神中充满了回忆，整个崖坪，只听得到雪落的声音。
良久，他才像是说给自己听一般，悠悠地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怅然。
“其实也没什么不能说的，在我来听雪崖时，它就已在这里了。它听着我诵经，看着我打坐，春去秋来，寒暑交替，就这么过了百十年。”
“它不会说话，我也无需言语。”
他回过头，看着施明心，神色坦然。
“道友问我在意什么。”
“在意我这位相伴了百年的老友，日见颓势，而我却无能为力。”
“我们常伴左右，因此我才能发现它一日不如一日，可是我不知道该怎么救它。道友却一语道破它的缺陷，让我看到了希望。”
原来如此，施明心想到了梅妻鹤子的典故，出自北宋林逋，隐居杭州孤山，植梅放鹤，称“梅妻鹤子”，有“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一句，人称咏梅绝唱，被朱熹誉为“国朝三百年间第一人”。【1】
“梅妻鹤子松为友，道友对雪松情谊深重，在下深感佩服，道友想必闭关之前也曾用过其他手段救治它吧？”
卫真人不曾想有人能懂自己和雪松之间的情感，今日却为施明心理解，顿时心中宽慰，对他更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不错，我试过不少方法，曾借用此地水精之气为它续命，只是逐渐力不从心，所以我才闭关修炼，以求……”
说到这里，卫真人忽然想到了施明心初来时说过的话：“华盖于外，浮根于内，生于斯长于斯，这里成就了你，却也限制了你。”“为了雪中水精之气不断伸展枝叶”“金生水，你轻易从这听雪崖中获得水气，忽视了自身的五行平衡”
五行平衡，金生水。
他停住了话头，不敢置信道：“难道是我害了它？”
“真人还是没有明白，错不在你，而是这听雪崖终年不化的雪，修真先修心，修心先修己，若要三花聚顶，五气朝元，怎可忽视五行生克之理。
雪松为了吸收水精之气，只长叶子不扎根，缺乏金行，金生水，体内无有源之水，只能更加依赖外界无源之水，形成了恶性循环。”
施明心侃侃而谈，神情自若，一派宗师风范。
实际上，他心里也没那么多底。
他这番听起来头头是道的话，除了无暇书给出的信息一定正确，然后经过原身的记忆和上辈子看到的小说中各种乱七八糟的道理包装，成了这么一套看似无懈可击的说辞。
他自己也不知道猜对了八成还是九成，反正只要能唬住眼前这位真人，让他明白问题所在，就算大功告成。
“请问卫真人，为何听雪崖终日大雪？”
“听雪崖下有冰心。”
卫真人还在自责，简短地回了一句。
“卫真人还不明白吗！”
施明心见他这幅模样，恨铁不成钢，他算是明白无暇书上那句“心性有缺，过刚易折”是什么意思了，眼前这位真人，分明是已经钻进了牛角尖。
他这一声惊骂，声音清越冷冽，像是两块上好的寒玉猛地相击，尾音在寂静的雪崖上激起一层层清越的回响，震得人耳膜发麻。
就连一旁的雪松也摇动树冠，针叶碰撞发出沙沙的摩擦声。
卫长渊被这一声清喝震得猛然回神，有些茫然地看向施明心。
“真人所求之法远在天边近在眼前，你撤了这冰心，好生为雪松补足金石之气，敦促它努力生根，种种难题迎刃而解，何苦陷在过往？”
答案都摆在面前了，如果卫长渊还不明白，就愧对他这身修为。
“道友所言，真若醍醐灌顶。”
卫真人语气惭愧，又有那么一丝羞耻，被长得比自己年轻的人教训了，出于这种不足为外人道的情绪。
“你和师侄先进屋去。”
他又掏出来一个蒲团，给顾玄陵坐，然后给施明心倒了杯热茶。
“你们二人暂且等候，收取冰心需要特殊的容器，此时这容器在掌门师兄手里，我需要前去一趟。”
施明心点了点头，“事急不得，道友自去即可。”
有些漏风的道观里只剩下施明心和顾玄陵，施明心解决了一桩事，此刻放下了心，松了一口气，顾玄陵却提起神来，不为别的，就为卫真人口中的掌门师兄。
凌云宗的掌门，顾玄陵最想要杀死的人，没有之一。
他的母亲，就是掌门逼死的，为的就是能够除掉他的父亲，从正魔两道的立场上来看，掌门做的不厚道，但也不能说错。
然而顾玄陵不需要立场，他为父母报仇，本就天经地义，更何况，是掌门先要杀死他。
而且掌门实力不俗，他自信自己的敛息之法能瞒过其他人，却不一定能瞒过掌门。
万一到时候掌门跟着卫长渊一起过来……
这时，顾玄陵的手忽然被人捏了一下，他疑惑地抬起头看向施明心。
“？”
施明心露出一个尴尬而带着歉意的笑。
“玄陵你手挺暖和的。那个，师父有点冷，你那杯热茶还喝吗？”
可不是有点冷，那是非常冷，此地终年飘着雪，温度都不知道低到几度，也就是衣服厚，加上他一直绷紧着神经，才忽略了这件事。
刚刚一放松，寒意瞬间爬上了脊梁，忍都忍不住，他还只是个凡人啊。
顾玄陵低头朝他的茶杯里看过去，果然已经被喝完了，施明心现在盯上了他手里的那杯热茶。
有那么一瞬间，顾玄陵想的是冻死他算了，但是这里不是玉衡峰，卫长渊又是去找的掌门，如果他发现施明心死了，把事情报告给掌门，掌门必定知晓他身上的封印破了。
顾玄陵看着施明心伸过来的手。
那是一只养尊处优的手，手指修长，骨节分明，只是此刻因为寒冷，指尖微微有些泛红。
他沉默地，将自己手里那杯尚且温热的茶，递了过去。
施明心如获至宝，双手立刻捧住了那只粗陶茶杯，仿佛捧着一个暖炉。杯壁的温度透过掌心，驱散了一丝寒意，让他舒服得几不可查地叹了口气。
道观内很安静，只剩下他一人小口喝茶的声音，粉红的舌头在茶水中一点一点，像一只小狗。
顾玄陵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了他的身上。
施明心是真的冷了，他喝得很慢，似乎想让这杯茶的暖意在体内停留得更久一些，温热的茶水氤氲出的白雾，模糊了他那张过分精致的脸，只留下一双在雾气中显得朦胧的眼睛。
他微微低着头，每喝一口，那小巧可爱的喉结便会轻轻滚动一下。
或许是喝得有些急了，一滴深色的茶水，顺着杯沿沾在了他淡色的下唇上，那滴茶水悬而未落，衬得他本就饱满的唇珠，愈发水润晶莹。
顾玄陵的呼吸，有那么一瞬间的停滞。
他眼睁睁地看着施明心似乎毫无所觉，只是下意识地，伸出了一点粉色的舌尖，将唇边那一滴茶水卷了回去。
动作很轻，却像是一根羽毛，不偏不倚地，搔在了顾玄陵的心尖上。
顾玄陵的眼神，暗了下去。
这个男人……
他明明恨不得将其挫骨扬灰，可此刻，他脑子里想的，却是刚才那一点粉色的舌尖。
他甚至产生了一个荒唐阴暗的念头——
如果自己的血，沾在他的唇上，他是不是，也会这样一点一点地舔舐干净？
茶水就这么一小杯，喝完就是喝完了，卫真人还是没有回来，施明心还是感到很冷，他那双湿漉漉的眼睛看向了顾玄陵，顾玄陵现在还是十五六岁的少年模样，在施明心眼里还是小孩儿，所以他毫无心理负担说道：
“玄陵，你冷不冷？要不要师父抱抱？”
算了，还是冻死他吧。
顾玄陵撇开了视线。
下一秒，被冻迷糊的施明心受不了了，扑上来抱住了顾玄陵，修道之人法力在周身经脉中运转大周天，便可以维持体温恒定，热量散发出来连外面那层衣服都有温度。
施明心满足地发出了一声喟叹，无异于沙漠中找到了一点绿洲。
顾玄陵也没有推开他，心底盘算着施明心这么怕冷，日后抓起来倒是可以用冰罚折磨。
约莫过了一刻钟之后，空气中的某种气机忽然发生了变化，不用顾玄陵说，施明心也能感觉到，忽然没有那么冷了。
紧接着卫真人人未至声音先到，“道友等久了吧。”
他高兴地进来，左手托着一个玉盒，入座后，将其放在矮几中间，看到施明心抱着顾玄陵后一愣。
“你们这是？”
这师徒关系未免太好了。
施明心秉持着只要自己不尴尬，尴尬的就是别人的理念。
“道友莫要忘了我现在与凡人无异，受不了天寒地冻。”
“道友早说。”
卫真人连忙一挥手，施展了一道火法让室内的温度逐渐提高。
施明心看着凭空出现的火苗很好奇，他顺手用了下无暇书。
【一簇火苗】
【被卫长渊召唤出来的火苗】
【缺陷（共八处）：其一，施展之人火行较弱
其二，施展时法力运转慢了三分
……】
“道友有什么疑问？”
卫真人有些莫名。驱使五行的法术在修真界中再寻常不过，施明心此刻却像个从未见过的凡人一样，对自己随手施展的一道火法产生了兴趣，这是何意？
他这番疑问，恰好给了施明心一个完美的台阶。
施明心收回目光，一本正经。
“哦，道友关心雪松，也别忘了自身，只是与其他生灵不同，人纳五行以成己身，雪松需要补充金行以生水，道友需要补充土行以克水。”
卫真人闻言，立马打坐入定，与此同时，施明心恍惚间从卫真人身上看到了另外一番景象，好像有一个满是雪的山巅。
施明心认识这个，意境天地。
他见到无暇书的地方，修行之中讲究身外大天地，身内小天地，修为高深者意境显化能够化虚为实。
卫真人隐隐有这个意思。
卫真人睁开眼，眼神中充满了严肃，“多谢道友提点，若非道友，恐怕我就忽略了此事。”
“大恩无以为谢，此物便送给道友。”
卫真人把装着冰心的那个玉盒推给了施明心。
施明心一愣：“这如何使得？”
“道友无须推辞，就当是……我今日的谢礼，与他日的问道之资吧。”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施明心要是再拒绝，就显得矫情了。
他心里乐开了花，嘴上却还是客气道：“既然如此，那在下便却之不恭了。”
将那沉甸甸的玉盒收入袖中，心中感叹，这趟买卖，真是赚大了。
事情解决，施明心便起身告辞，“我与爱徒走回去即可，不劳道友相送。”
“好。”卫真人亲自将他们送到崖坪边缘，看着施明心离开的背影。
施明心忽然转身，“哦对了，道友下次施展火法，不放运转法力时快上三分。”
之后就跟顾玄陵真的离开了。
卫真人半信半疑地按照施明心的建议施展了一下，看着指尖比之前大上一半的火苗，面露惊愕。
“这也能看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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